纪初喊唐时的名字,因为心里急,音量比平时提高了不少,但依稀带着江南水乡滋养出来的柔软语调。
唐时的心被这声呼唤叫得软了几分,嘴却还硬着——
“还装不认识吗?”
纪初微怔,解释道:“我没有装不认识你。”
听她这么说,唐时坚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几分。但纪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拳头又硬了。
纪初:“因为以我们俩的关系,现在确实算不上认识。”
久别重逢,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而是运筹帷幄的唐老板,是高高在上的唐总,这些都是她未曾见过的一面。
何况,就算是以前,她也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唐时站在阴影与光的交界处,半张脸笼罩在黑暗之中,纪初只能看到他锋利的下颔线条,紧抿着的唇线。
纪初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她知道,这是唐时发火的征兆。
她顿时有点埋怨自己,原本就自身难保了,为什么还总要说这些话惹学校的大老板跳脚呢?
虽然她说的是实话……
唐时大概静默了三秒,随即仿佛自暴自弃般:“行,不认识就不认识。”
纪初有些反应不过来,唐时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还在疑惑中,她感到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拉了过去,后背抵上了硬邦邦的墙。
唐时一只手从她侧脸掠过撑在墙上,耳边似乎听到了带起的风声。
从手掌落到墙上的闷响,可以想象得到手掌的主人用了不小的力道。
他果然还是在生气……
这个念头之后,纪初后知后觉自己被他摁在墙上,他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纪初皱眉:“做什么?”
唐时沉声:“跟你认识一下。”
果然,还是那个横行霸道的唐时。
纪初偏头:“别闹了,唐总。在你的员工面前,不嫌丢人?”
唐时一副刚想起来还有围观者的样子,转头对画手们:“这里有她画,你们可以下班了。”
纪初:“不行!”
她不能画,也不能和唐时独处。
可想而知,画手们并不会理会她的意愿,听从老板的吩咐,愉快地走了。
纪初想拦着,唐时眼疾手快,另一只手也落到她耳边,既挡住她的去路,也成功将她困在自己与墙面之间。
从后面看,纪初整个人都被唐时圈住,被挡得严严实实。
“纪初,我是唐时,荒唐的唐,时髦的时。现在认识了?”
“……”这张扬肆意的形容跟他第一次跟她自我介绍时一模一样。
纪初恍惚了一秒,很快回归现实。
因为,这是唐时的唐,也是唐尧的唐。
纪初想到他和唐尧的关系,丝毫没有陪他闹下去的兴致:“让开。”
“不让。”唐时又拿出了无赖的招数,“你叫我名字,我就让。”
两人距离很近,纪初可以闻到来自他身上清淡的木质香。
这款香水的味道她也曾在唐尧身上闻到过。
许是夜风太凉,刺得眼睛生疼,纪初的眼眶蓦地红了。
撞上纪初盈着水光的眸子,唐时一下子懵了,脑子嗡嗡响。
他完全没想把她欺负哭的。
他怎么舍得……
唐时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慌了两秒,收手退后两步,立正站好:“好了好了,我让了。”
纪初吸了吸鼻子,潋滟的水光在眸子里流转,就是不掉下来。
唐时更加慌了,纪初的小脸嫩白,以至于鼻尖和眼角的淡红特别明显,泫然欲泣的样子特别惹人怜爱。
唐时手想碰她的脸,又不敢碰。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完全落入纪初眼里。
眼泪是情绪涌上来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但其中也有她想摆脱这个局面于是顺势而为的关系。
她当然知道唐时软硬不吃,但也知道唐时见不得她哭。
她吃准了这一点。
唐时摸了摸后脑勺,不自在地看来看去,终于找到了转移纪初注意力的东西——
“你看,工具都给你准备齐全了,上好的颜料、画笔,用用看顺不顺手?”
纪初看了地上的工具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转身面向文化墙。
当时被泼上的颜料是蓝色的,一大片铺在那,确实不太好处理。
当然,来之前她就想好了对策。
既然无法令它消失,那就利用它。
唐时干咳一声:“怎么样,能处理吗?”
纪初:“能是能……可人都被你赶走了,谁给我当助手啊?”
语气中带着她都没发现的娇嗔意味。
唐时微笑,指了指自己:“我啊。”
纪初狐疑地看他。
唐时:“你别不信。”
话音未落,他已经身体力行地打开工具箱,给纪初递笔,拿出调色盘,一副但凭吩咐的模样。纪初没想到,多年不见,唐时居然还学了点绘画基础,虽然水平只够在她起形的时候站在后面帮她看看,帮她递工具调颜色,但当助手也够了。
看来真如纪见所说,唐时什么都会,就是东一棒头西一榔锤地玩,会的多而不精。
纪初不再多想,视线落到文化墙上,对着画好的设计稿开始起形。
随着纪初手起笔落,线条逐渐具象化为形状,鸿鹄、帆船、大海……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也是大海的颜色,刚好可以将泼上去的颜料利用起来。
她一画画就会很专注,勾线、构图、调整、上色,要画什么她早就了然于胸,画画的手法娴熟,完全不见她说的很多年没画的生疏感。
她全神贯注,没发现旁边的人也在专注地看她。
比起七年前,纪初脸部线条更柔和了一些,额头饱满,皮肤白得跟牛奶一样。扎了丸子头,一身装扮充满青春活力,说是学生也不会有人不信。
七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
夜凉如水,月光如薄纱笼罩在纪初脸庞。
她就在眼前,唐时的心境变得很宁静。
他不自觉勾唇,笑得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文化墙的图案已经变了个样。
蓝色的颜料变成了大海、海浪和天空,海上是帆船,海天相接之处是新画上的鸿鹄。
“鸿鹄之志,扬帆起航?”唐时问。
纪初退后两步看着整幅画,满意道:“是鸿鹄之志,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志气。”
这一志存高远的画面一上去,整幅文化墙的立意顿时高了不少。
唐时明白地点头,事办完了,那该办下一件正事了。
唐时拿准备好的颜料抹了抹脸,一切准备就绪后,点了点纪初的肩膀。
从作画的状态中剥离出来,纪初再次想起身边还杵着一尊难缠的大佛。
肩膀的触感传来,纪初无奈转身,心想,他又想搞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丑的脸,鼻子红红的。
唐时双手摊开,大摇大摆地用这张小丑脸在纪初面前晃:“看,小丑。”
纪初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唐时滑稽的面容,忍不住笑出声。
把一张俊脸糟蹋成小丑样,他也不心疼。
终于笑了。
小丑的嘴咧开,跟着笑起来。
纪初提醒道:“丙烯颜料可不好洗。”
唐时一脸不在意:“无所谓,我乐意。”
这位爷做事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很多行为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
纪初懒得深究他搞这一出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等久了无聊吧。
纪初收尾工作做完,唐时帮着清洗工具,等到做完一切已经深夜了。
纪初提上自己的工具箱,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失了礼数。
她对唐时说:“今晚谢谢你。化学颜料伤皮肤,早点洗掉吧。”
唐时一听,乐了:“你在关心我?”
纪初默不作声,只顾往停车场走去。
唐时寸步不离跟着:“我送你?一个绅士可不能让女士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回家。”
这腔调,这说辞,平时没少对女生说吧。
纪初顿住脚步。
唐时以为这是她同意的信号,乐呵呵掏出车钥匙:“你有福了,今天刚提的URUS,舒适度一流。”
纪初的目光黯淡下来:“唐时。”
刚才笑得闪闪发光的姑娘仿佛又消失了。
唐时笑容一僵,整个人严肃起来。
纪初:“唐先生。”
她又改口了。
唐时脸色越发不悦。
纪初继续说道:“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今晚是工作需要,不得已占据了你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请你不要管别人的闲事。”
唐时眉峰蹙起,确实是工作,也是闲事,但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呢?
“呵,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纪初:“你是唐尧的爸爸,也是学校的老板,工作上的事情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极力配合。其它的就不劳烦你了。”
唐时原本紧抿着唇,这话一出,他懵了一下,唐尧的爸爸?
很快反应过来,之前唐尧为了面子,让他在同学面前装过一次爸爸。
这是误会唐尧是他儿子了?
唐时哭笑不得:“尧尧是……”
可能是先入为主,纪初总觉得唐时一提起他儿子就特别爱笑,他一定很爱他和孩子的妈妈。
纪初不想听这些,心会一抽一抽地疼。
“唐先生的家事我无意探听。就这样吧,再见,唐先生。”
纪初说完加快脚步,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落荒而逃。
唐时站在原地,看她上了车,打火开灯,车子从眼前毫不留情地开走。
啊,早知道就不该陪尧尧演戏,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唐时无奈地摸了摸鼻尖,摸到了粗糙的颜料触感——
唉,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