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圆月当空(8)

侯天闷头让路,伙头营里乱糟糟的,章同仰头望向江边,看见的依旧只是皓月军旗。

江上已布置了人,圣上……应该不会让她遇险。

其实,今夜他真的想去喝酒,只是求一醉容易,酒醒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她,面对章家重振门庭之望,面对自己曾经在心里许过的誓言?

从军之初他曾败在她手上,这些年他苦练武艺一日不懈怠,而今武艺精进不少,却已难再与她一较胜负。

从今往后,她有良人相守。

而他兴许……一生不可求一醉,只能戏里吐真言。

皓月沉江,一艘画舫如在月中,窗里绛绡笼雪,人影映在春罗帐上,交颈相依,情意正浓。

军营上空响起哨音时,舟上的水兵闻声望去,仰头之际江面上忽闻出水声!

江面亮如明镜,雨点儿般的水箭从下游方向射来,寒光万点,仿佛星子落入江波。

敌袭!

“盾兵!”

七艘小舟如梭,箭矢声中,一道少年将领的声音传来,他弓身俯在舟首,水箭射入盾中之时,人已向后打出一个手势,舟尾的传令兵在月下打了个旗语,七艘小舟旗语相连首尾相传,传到之处江上连连翻开浪花,浪花压下,入水的兵勇便不见了人影。

那少年将领亦手握匕首一个猛子扎入江中,赤膊赤足,滑如泥鳅,隐约可见脚踝处生着块旧伤疤。

水箭乃大兴江兵所用的短箭,似袖箭一般设有箭筒,潜入水下时可将其背在背上,出水时拉动箭筒下的消息阀射出。此箭的优点在于突袭,缺点在于筒内的箭矢数量有限,射出之后无法再次填装,即是说,这水箭只可发动一回。而水师的小舟列阵之时每艘船离画舫都保持着三丈之距,月圆之夜不利于偷袭,刺客们在水下不敢靠得太近,突袭时离小舟颇远,好些水箭都射入了江中,连画舫的边儿都没沾上。

江面上仿佛下了场雨,噼里啪啦的声音似雨打窗台,圈圈涟漪乱了船影江波,波影未静箭雨已歇,远处忽然翻起浪花,人头浮动,血染江心!

从舟上难辨死伤之况,只见水箭浮在江面上,远远望去仿佛枯木浮在红河上,江上一夜入了秋。

就在这时,江心忽然窜起一道人影!

水下竟还有刺客!

那刺客趁着箭雨射乱江面之时潜近,从江底潜入了舟阵之中,出水时已在画舫旁,正对轩窗。一支袖箭破窗而入,窗里璧影双双仰下,袖箭刺破对面的轩窗而出,一个侍卫折箭掠上船顶,那刺客旋身避过断箭,却已无处借力,噗通一声沉进了江里。

江面上却又窜出十数人,侍卫见势反手一掷,那半截断箭噗地掷入了一个刺客的喉咙,血花绽在半空,散在了江里。

画舫上扮作宫人的侍卫纷纷拔刀迎战,江上顿时刀光血影暗箭乱飞!

一个刺客抬手格住迎面而来的长刀,刀刃在袖甲上擦出一溜儿火花,那刺客趁机一抬另一只手臂,袖箭嗖地射出,箭风迫得侍卫的额发一扬,不得已下腰急避屈指一弹!

这一弹含尽内力,那袖箭乘着内力而起,啪地打在飞过船顶的一支流箭上,那箭顿时改了方向,嗖地射向远处——向着江岸的马车。

马车里,正该浓欢意惬时,却只见璧人两两深凝,不见相携急归巫山。

步惜欢轻轻地拨开暮青额前的湿发,问:“娘子可还好?”

暮青双眉颦蹙,违心道:“尚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真乃千古胡言!

步惜欢垂眸低笑,她眉心里都是话,以为他眼神不好?

“未曾想,春宵一刻值千金,千古之言竟也如此不实。”男子眉间唇角俱是风流情意,低低地叹道,“这春宵一刻分明是万金不换,娘子若肯赐一夜云雨,此生娘子住巫山,为夫绝不思瑶池。”

“……”色胚!

暮青咬唇失笑,险些要斥,忍了又忍,轻声道:“如此说来,这说话的工夫你可浪费了几万金了,再磨蹭一刻,我肯赐你一夜云雨,别人也不肯了。”

暮青瞥了眼窗子。

步惜欢循着望去,眸波绝艳,一瞥之间便淡了几分,于遥遥江心上的箭雨刀风里听出一道来音,当即漫不经心地道:“去。”

话音刚落,马车下忽然掠出一道黑影,剑光挑破江面,短箭当空裂开刺入江中,水花溅上高空,泼在岸上,如浪淘沙。

暮青盯着窗上,人影已不见,她却知道没看错。可江边平阔,并无可以藏人之处,只除了……

暮青耳红面热地往被里一缩,步惜欢顿时哑然苦笑。

“这怎是为夫磨蹭?分明是娘子在磨蹭为夫……”

“你……还说!”此磨蹭非彼磨蹭,他可真会曲解人意!

说话的工夫,窗外的江风声已显出几分猛戾来。

今夜来的刺客不少,但还未发觉画舫里的人并非步惜欢和暮青,杀机聚在江心,舟上刀光人影,江里血浪怒波,只偶尔有流箭射来,月影立在江边,一人之力足以护驾。

卿卿踏了踏蹄子,离涌来岸边的江水远了几步。它生长在塞外,常年在大漠狼群和胡人的围猎里生存,对杀气和血腥气的感知比御马要灵敏许多。

江风里的血腥气越发浓郁,它低头打了个响鼻,耳朵忽然动了动!

啸声穿破江风,一片柳叶刃从画舫的窗中射出,割破一个刺客的喉咙,在月下划着血弧飞旋而来!

月影仰头,手中长剑脱纵而去!月下剑身急旋,势若蛟龙出江,但见寒光不见剑,惊波裂月直破柳刃!只听铮的一声,夜空下溅开一点星火,柳刃刺入江中,长剑震回,月影纵身接剑,落地时就势一泼!

剑气推沙,一滴血珠泼在了马车轮下。

卿卿又打了个响鼻,低头寻着血腥气闻至车轮下,忽然踏着蹄子往后退了两步,仰头长嘶一声,扬蹄一跺!

这一跺正跺在御马的蹄后,御马登时受惊,双蹄一扬,亦长嘶一声!

月影猛地回身,见车厢被御马扯得向后一倾!

马车里,步惜欢压制不及,忽然倾向暮青!

这一倾,男子的眸底乍起惊澜,刹那间深沉,又刹那间明艳,她却如惊鸿欲飞,弓颤出不堪摧折之美,青丝飘摇泻在枕旁,月光里湿痕如泪妆。

他心疼至极,想安抚她,马车却忽然落回,御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沿着江边,向着军营。

江边草石乱布,画舫的搭板弃在草石滩上,马车飞速碾过,车厢猛地一颠,窗子咣的一声震开,春罗帷幔翻飞若舞,月光江风溜入轩窗,隐约撩见春色绝艳,清玉不堪摧揉,春冰暗掐郎背,风流甚,但把纤腰,不放春闲。

皓月沉江,大似圆盘,江水滔滔向东去,神驹驱车向军营。

夜已深,云雨初至,不知几时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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