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茶楼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茶楼。
一来是茶水价钱公道,点心份量足,走的本就是薄利多销的路线,二来是说书先生功底深厚,一套旧书也能说得九曲十八转,叫人荡气回肠。
午后时分,大伙儿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听书的听书,一片热闹景象。
这是一天当中茶楼生意最好的时候,也是掌柜心情最好的时候。
他拎着自己的小茶壶,同熟客们寒暄,眼风时刻关照伙计们上茶递巾是否勤快,还留心着门外的客人。
若是有犹犹豫豫待进不进的,就使眼色让伙计去拉客。
这时,一队人马往茶楼方向来。
老板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这队人鲜衣怒马,尤其那辆马车无比打眼,一看就不是会上他这儿来的人。
然而人马偏偏在门口停下了。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公子。
和那辆奢华显贵的马车比起来,他的衣饰看上去颇为低调,玉冠,革带,大袖长袍,通体纯色,是一种如深秋竹叶一般的暗绿色,别无刺绣或是花纹。
但面白如玉,身姿挺拔,目光沉静,视线却有某种说不出来的威势,他一进来,闹烘烘的茶楼不知为何便渐渐安静下来,连说书先生的响木都当堂愣住,拍不下去了。
一看就是个有身份有来头的贵客!
掌柜连忙上来伺候。
姜安城的视线扫过整间茶楼,没有看到花仔的影子,微一皱眉,问:“不是说她在这里么?”
那个被派来盯梢的当铺伙计进来也愣住了:“小的一直守在外头,那位客人进来后就没出去啊。”
掌柜连忙问道:“不知贵客要找什么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穿一身蓝衣裳,背后背着两把刀,这么高,这么瘦……”盯梢的伙计连说带比划。
掌柜岂会放过讨好贵客的机会,立即道:“那位小公子确实来过的。待小人去问一问老吴。”
他说的老吴便是坐在堂中的说书人,方才那小公子就坐在老吴最近的位置上,一面听一面叫好,还跟老吴有说有笑。
老吴先看了看姜安城等人,然后道:“那位小公子确实听过小人说书,不过听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便走了。”
姜安城问:“走了多久?”
老吴:“那得有一会儿了。”
“往哪儿去了?”
“小人不知。那位客人给了赏钱,就从后门走了。”
那扇后门就在茶水间后头,直通厨房,再由厨房通往街头。
盯梢的伙计没防到这一手,“扑通”一声跪下,“小人该死,少家主饶命!”
姜安城皱了一下眉头,转身离开。
待那马车开动,掌柜的才看见,马车上不起眼的角落,用金箔拼着一朵杜若花。
杜若,即姜花。
乃是姜家的族徽。
而刚才那伙计称贵客为“少家主”……
掌柜脸色大变:“老吴,你要死了,那是姜家的少家主!”
老吴也吓了一跳。
掌柜的茶楼在这里开了十多年,老吴的书也在这里说了十多年,掌柜一看就知道,老吴没说实话。
“罢了。”老吴咬咬牙,“知己难求,那小公子是个懂书的,我就帮他这一次吧!”
“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说心情好,要去玩两把。”
*
花仔每次去赌场的时候,心情都很好。
但去了之后,心情就开始越来越糟。
因为她一直在输,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用扳指当出来的银子已经输到了最后一点,她一口气全押了上去,一条腿踩在了桌凳子上:“给老子开大!”
赌场里最不缺这样疯狂的赌徒,桌边的人个个眼睛都红了,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
“小!小!”
“大!大!”
庄家的骰盅摇得哗哗作响,上上下下九曲盘旋,终于落定。
“大!大!大!”花仔大跳上了桌子,大吼。
骰盅一动不动,庄家的手像是长在骰盅上,愣是不拿开,只愣愣看着脖子前面冒出来的一把刀。
花仔这才发现,几乎所有赌徒都凝固了。
他们的身后皆多了一名姜家府兵,府兵们皆拔出了刀。
“不想死的,就走。”
一个沉稳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花仔猛然回身,看到了姜安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赌场光线较为昏暗的缘故,花仔觉得姜安城的脸好像比锅底还黑。
姜家府兵杀到,哪个不怕死的敢留?庄家和赌客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回来!都给我回来!”花仔试图拦下他们,“还没开庄!”
没有人敢留下,赌场老板堆出笑容想过来求上两句,连边儿都没挨着,就让两名府兵拿刀抵到了墙上。
“姜安城,你干什么?!”花仔怒火冲天,“我明明已经把那条尾巴甩了你还能找过来,你他妈到底在我身边放了多少个眼线?!”
姜安城将那枚扳指举到她的面前,冷声问:“这是什么?”
“不就是个破扳指么?老子挣来的五千两黄金你都吞了,老子只不过当了个扳指你还好意思提!”
“敲诈勒索,打劫高官,连累同门,偷当师长之物,还敢赌博!你到底知不知错?!”
“我错什么错?!”花仔前仇旧恨都被勾起,“老子来了这么久,天天都被你抓着看书,兵法阵法屁也没教一个,还成天派人跟在我后面盯我的梢,你算哪门子师长?!我被派过来拜你为师,算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好,好,好……”姜安城的胸膛急剧起伏,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我无颜再教导二当家,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二当家这就请回北疆去!”
他说着转身之走。
“站住!”花仔高高地站在桌上,居下临下俯视他的背影,“说要教我的人是你,说不教的人也是你,敢情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是吧?老子不出了这口恶气,就不姓花!”
她说着,拔出了背后的刀,“咔嚓”一声拼成长长的陌刀,“拔出你的兵刃!”
姜安城冷冷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脚就走,毫不理会。
花仔肺都气炸了:“好,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我家老大的本事,能徒手接我的刀!”
陌刀沉实,重逾百斤,朝着姜安城凌空斩下。
季齐领着数名府兵挥刀而上,拦住花仔。
但花仔已经不是像当初那样只为试探,这一次是全力出手,府兵们手里的刀纷纷断成两截,人则是吐血的吐血,倒地的倒地。
季齐算好一些,保住了手中的剑,但依然连退了三步,吐出一口血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花仔。
明明是个看着一触即倒的小身板,怎么能爆发出这样恐怖的力量?
“姜安城!”花仔扬声道,“下一刀,你还是要让别人扛吗?”
姜安城站在门口。
门外雪亮的阳光照进来,在门口处投出一片棱角分明的雪白空地,姜安城就站在那一片光亮之外,身形挺拔,似山顶修竹。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伸出了左手:“剑来。”
剑奴立即取下背在身后的剑匣,打开来。
季齐取出剑,捧到姜安城手上。
剑身修长,护手处形如一对闪亮的金翅,剑身被锻造得如水晶一样明净透亮,仿佛并不是人间凡铁,而是由天上的星辉凝结而成。
姜安城左手握住了剑柄,慢慢抬起眼,视线落在花仔身上。
花仔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在他握剑的这个瞬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他的人就像这柄剑一样,脱出了匣鞘,锋芒毕露。
这种锋芒像是某种有形的物质,能在空气中化为飓风,直接向她冲过来。
凛冽又冰冷,无情而狂暴。
花仔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兴奋了起来,整个人微微颤栗。
不需要再说一句废话,她知道这场架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陌刀重一百二十斤,再加上她以腰运刀的招式,自身的重量叠加招术带来的冲劲,所形成的巨大力量,根本不是寻常刀剑能承受的。
学成之后她曾经离开天虎山四处找高手挑战,几乎无一例外,那些名刀名剑全部在陌刀之下断成两截。
但姜安城的剑接住了她的刀,它在巨大的力道下微微弯了弯,然后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声响,整柄剑化身为一条游龙,贴着陌刀游上来,直接咬向她的咽喉。
花仔大笑:“好剑!”
花仔的刀所到之处,桌椅像纸片一样四散开裂,刀风扫过的地方功夫不怎么样的府兵甚至站不住脚。
姜安城的剑却是沉静如月,几乎没有一丝声息,像影子一样附着在花仔的刀锋上,寸步不离。
花仔越打越高兴,姜安城的眸子却是越来越冷。
刀光剑影中,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事你不要管了。”
“为什么?”在书房里,他看着父亲的背影,“难道真的如周士明所说,背后主谋真的是姜家?”
“主谋?”父亲回过了头,父亲有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轻轻一眯,眼角便显得异常锋利,“说的好像姜家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可实际上,我们只不过是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是父亲,那是国库的拨款!”
“国库?”父亲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里透着一丝轻蔑,“没有姜家,哪来的国库?”
姜安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想象这句话会从一个臣子口中说出来。
“阿城,你是我最乖的孩子,可你太过天真善良,有些事情我原本想晚些再交代给你。”父亲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记住,这天下原本就该是姜家的,风家人已经占用了几百年。你身为姜家未来的家主,可要记得把别人抢走的东西抢回来啊。”
深深的寒意像蛇一样咬中他的心脏,一直在他的胸膛里滞留到现在。
他的眉头猛地皱起,一咬牙,任由陌刀的刀锋挑过他的手臂,衣料上多出一道口子,刀锋去势不减,在季齐的惊呼声里,挑飞了他的发冠。
花仔还来不及开心,就见姜安城手里的剑像是活了一般,顺着陌刀长长的刀身,停在了她的咽喉前。
颈上的肌肤明显能感觉到剑尖上的寒意,自动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花仔呆呆地,低头看看面前的剑,抬头看看握剑的姜安城。
发冠跌落在地,姜安城的发丝有些散乱,额前微微有些漉湿。
这样的姜安城,有一种奇异的、好像玉瓶即将迸裂的脆弱之感。
花仔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开口:“我……输了?”
姜安城撤手回剑,把剑扔给了剑奴,转身便走。
全程一言未发。
明明打赢了,怎么搞得像他输了一样,心情好像无比糟糕的样子?
花仔看不懂。
不过现在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猛然间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冲上去,展开双臂拦住他:“等等,先别走!”
姜安城停步,冷冷道:“怎么?二当家不愿认输?”
“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好不认的?”花仔道,“现在是有另外一件事。”
姜安城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语气便也格外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发过誓,要嫁就一定要嫁给能打败我的男人。”花仔站在门前那片光明里,看着姜安城,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着光。
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嘉许的语气宣布:“既然你赢了我,那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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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安城:不!可!能!
作者:鹅几,别说妈没提醒你,说话不注意,后悔到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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