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躁期早就已经过去了。
但她还是不敢走出这扇门,只每日每夜地躲着,彼此都心知肚明地躲着。
在加州湿热的夏夜里,她辗转难眠,想了很多很多事。
想五年前她们在加州那一趟横冲直撞的旅行,想上个冬天她们在禾瓦图的雪层里并肩陷落进去,想原来那个妇人就是付汀梨的妈妈。
那付汀梨的妈妈又是怎么想的呢?这个爽快善良的妇人,看到自己女儿在乎的,喜欢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看到这个人竟然和意图伤害自己女儿的人生着同一种病?
想得最多的,还是“爱”这个艰涩难懂的词。
想到连她自己都觉得糊涂混沌了——明明她如今给付汀梨的都是坏的丑陋的东西,明明如果没有她,付汀梨不会追到加州来,不会受伤不会为她流这么多眼泪……
可又是为什么,明明她自觉自己毫无胜算,但付汀梨仍然要爱她?
要这样以惩罚她的名义每天守着她?
难道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付汀梨的爱,难道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已经变成她只要一伸手就触手可及的东西?
可为什么,她又仍旧贫瘠得连伸手都不敢?
为什么有人和她说,她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为什么又有的人,会不计得失地给她很多很多爱,用言行告知她——爱不是一场零和博弈,没有能量守恒定律,不是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你就会失去,也不是得到之后的下一秒就会化成一抹青色的灰。
那她能给出去的爱,到底会被划分到哪一个阵营里?
孔黎鸢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复杂,而她也不是非得要把这个艰涩的问题想通,才可以走出这扇门,去到窗下的世界。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没想通这个问题,却还是能好端端地享受生活。
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对啊,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连续这样混混沌沌地在病房里躺了好几天,孔黎鸢换下那套纯白住院服,穿上自己的衣服。
上面旧衣物的气味稳稳地将她裹住,让她恍惚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将那张偷过来的照片撕下来。
照片已经被今日的太阳晒热了,暖融融的,放在她心口处,像一团暖融融的火。
直到她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进来,却没有在楼下看到付汀梨。
整个花园都很空,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
她恍惚地看着底下那些人仍旧过着和日常无异的生活,忽然之间很羡慕那些光明正大和付汀梨相处聊天的人。
甚至那个在她手上留下一个疤的人,还能整日追在付汀梨后头,不厌其烦地喊她缪斯,也没有被付汀梨嫌烦。
这些人都穿着和她一样的住院服,都和她是相同的处境。
怎么其他人就能坦诚得那么可爱,唯独她匮乏得给不出任何坦诚的爱。
容不得她多想,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她收好的手机忽然震动了。
是一通视频电话,来电显示是黎桥。
孔黎鸢滑开,视频那头,是正在奔涌着的车流和城市景象。
然后是转到车头侧边,白色敞篷车车门上,用红丝带绑着一束正在风里飘摇的花菱草。
视频里的风声很大,震耳欲聋,刚开始没有人说话。
孔黎鸢攥紧手机,也没有出声喊黎桥。
直到花菱草飘了一路,风也就这么刮了一路。付汀梨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混杂着风声,却又格外清亮,
“孔黎鸢,你先别说话,只听我说。”
孔黎鸢觉得自己鼻尖好像飘来了花菱草的味道。
付汀梨的声音刮在风里,音量很大,几乎是在喊着和她说,像是要给她当头棒喝,
“今天我们不说你的事情,只说我自己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穆医生?就我们之前在禾瓦图遇见的那一个救助站的医生。”
“我去年除夕夜去找过她一次,她当时和我讲了她的故事,她说她十几年前和她的爱人出来自驾游,然后她的爱人死在了暴风雪里,她就留在了这里的救助站。”
“我说她的爱好伟大,她当时笑我,说我是小孩子,才会非要在这件事情上冠以‘爱’的名号。然后和我说,如果我一定要夸她,那么就得知道在这一件事里——伟大的从来不是爱,而是她这个人。”
“我当时觉得她在开玩笑,也没仔细去想她的意思。但直到这几天我才突然又想到她,我才发现,爱是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啊,如果我们非得要找个定义,那也得从具象化的人当中,才能找到。”
付汀梨在稀里哗啦的风里说着这些事。而孔黎鸢只是听,静静地听。
“所以我今天不和你讨论爱了,只讨论人。”说到这里,付汀梨竟然在那边畅快地笑一下。
你要和我说什么人?——孔黎鸢在心里静默地问。
而当她发出这句疑问的下一秒,付汀梨就往下继续说了,
“我之前一直觉得,世间万物都有期限,过了期就会消失,就会不属于我自己。”
“但我现在知道了,不是这样的。世间万物,唯独人是没有保质期的,就算是死亡也不是保质期的结束,就像穆医生,她一直都戴着她爱人留下的那条红围巾,只要她活着,她爱人就没有过期。哪怕是她哪一天也不在了,我还是能记得她,能记得这条红围巾,那她们两个就一直不会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