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
黎桥果然这么说了,然后摘下墨镜,一副准备聆听的模样,
“和我说说吧,什么情况啊?”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孔黎鸢微微仰头,有些失焦地盯着满墙的鸟,
“就是我问她要不要做,她说不要,她说我会让她受伤的。”
“我的确会让她受伤。”这句话跟在后面,轻到每个字都被烟雾盖住,像是在喃喃自语。
“然后呢?”
黎桥突然变得有些正经,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门上的墨镜摘下来,捞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
“然后?”
回想起刚刚,孔黎鸢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抽空,被放置在一片模糊的空白里,但周围的一切又让她觉得无比清晰。
“然后我又继续问她,在加州的时候爱不爱我。”
说到这里,她注意到黎桥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于是就按燃火机,青色火焰跳跃,模糊了视野的焦点。孔黎鸢又薄又轻地笑一下,然后说,
“她说,可能吧。”
黎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回答,只问她,“那你呢?”
“我什么?”
“你爱不爱她?或者是说,你对她这样的话有什么样的感受?”
孔黎鸢能感觉青色火焰的光,正在她脸侧微弱晃动着。像是那三天的一切,和回上海之后的一切,都在周遭空气里无声无息地流动,淌过她皮肤里的每一寸。
其实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大部分都是不够完整的。
像是一面原本完整的镜子,被摔成无数块碎片,散落一地,却折射着各种各样的光,只剩下些片段还清晰着。
回来之后,黎桥和她说,这不怪她,遗忘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就算对其他人来说,四年前的三天,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
更何况是她。
孔黎鸢记得她反复撕扯的创可贴,记得抓住那抹金色,记得自己逼迫付汀梨咬痛她的舌尖,记得那双偏褐色的眼里溢出的泪,记得那个窒息到疼痛的吻,记得她快要失控去抢夺方向盘,记得在血色黎明里踏过的每一步,记得自己在回来后用洗去纹身的疼痛逼迫自己记得。
可她如今反复咀嚼那次经历,却已经有太多细节都记不清。只记得在痛里,她们发生过的一切。
如果不是付汀梨今晚提起,她绝对不会想起“爱”这个字眼。
这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相较于爱,恨好像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曾经有一个人应该是恨极了她,有时候愧疚地说她应该爱她,有时候却又突然割开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淋漓的手,湿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颈。
最后,在一场燃烧的大火里,那个人乖谬地笑着对她说——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得到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爱,所以也最该应该在爱里死去。
但爱却困难得多,它要人给予,要人得到,却又让人分不清好坏。
孔宴时常对着摄像机说,她是他最爱的、唯一的女儿,于是让她活在刺眼的闪光灯下,一直当他最完美无暇的女儿。
可她从加州带着一身伤回来,孔宴却皱紧眉心弋椛,愤怒地将一叠照片甩在桌上,说他绝不允许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姜曼大概是真的爱过她,可那份爱也在逝去的记忆里逐渐变得模糊,如果不是留存下来的影像,她恐怕连姜曼的脸都已经记不得。
她只记得,因为太爱她,姜曼在一场癫狂失控的车祸中,身体被尖锐器物刺穿,在她面前慢慢变成了一具尸体。
最后,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
孔黎鸢时常想起,在车祸后的那个晚上,白布蒙着两具尸体。孔宴和舅舅杜伟在白布面前,压低声音吵架。
孔宴说,你他妈的不就是现在跑过来要分财产吗?还假惺惺地说你多爱这个妹妹?之前她产后抑郁怎么没见你说半句话!也没看你来关心她女儿!虚情假意!
杜伟指着孔宴的鼻子,骂孔宴不要脸,说虚情假意的到底是谁?说别以为他做那点没良心的事他不知道!小心亏心事做多了遭报应!
孔黎鸢双手抱住膝盖,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反复按着自己手腕上的纱布,看鲜血从里面慢慢渗透出来。
在缓慢渗透的疼痛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某个恨透她的人眼里,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那时还太小,以为爱就该像过往看到的那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也像她一直以来目睹到、或者接收到的那样
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1],可以不疯魔不成活,如醉如狂,无论爱与被爱都似一把火,将一切浓烈的粘稠的,都烧成一把青色的灰。
后来,再长大一些,孔黎鸢演过很多爱,也演过很多不爱——表面轻浮内里轰烈勇敢的恶女、不甘心落于社会底层奋力向上爬最后却被卷入不得不成为杀人凶手的年轻母亲、探讨原生家庭问题电影里表面完美内里却压抑疯狂的女青年、保守坚毅的双重人格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