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薛绍彭左看右看,又将铜碗托起,才发现这碗的厚度不一般。
“……有夹层?”
明远冲朋友一笑——薛大少终于看出了这只铜碗的门道。
铜碗里有一个夹层,预先放进了硝石,需要使用的时候就注入水,硝石溶于水吸热,连带铜碗的温度降低,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冰碗”,可以用来冰镇蔬果;如果在铜碗中注入水,就可以制冰。
“我明白了,远之。”
薛绍彭语气里全是感慨,“原来你根本就是明白该如何制冰!”
明远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通过官牙联系了开采硝石的硝民,从他们手中购置了一些硝石。
东市铜作中有专门能做带夹层铜器的铜匠,明远又请他们打了带有夹层的铜桶。到时就能用这些铜桶制冰,没准还能想个办法将冰淇淋做出来。
而这项生意他完全可以交给硝民去做,这些硝民采石环境艰苦,收入微薄,还时不时可能会遇上危险。给他们指点这一门生意,再提供给他们相应的器具,想必能让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多添一个创收渠道。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硝民制冰,再送他们器皿,大概这就是明远教他们的打渔术和送他们渔网了。
明远正想得开心,对面薛绍彭却含着几分酸意望着他——这个小邻居,太有主意,好多东西都是生而知之;而且……也太有钱了。
于是薛绍彭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一句:“令师横渠先生什么时候回京兆府来?”
明远脸色顿时有点转阴。
他最怕有人提起进学的事。每每有人问起他的学业,他总以业师不在,自学为主的理由搪塞。
但母亲舒氏日常向人打听横渠先生张载何时回长安,很快就确知张先生已经辞官,正准备由汴京返回长安。届时无论他老人家是打算再坐馆授课,还是要把昔日的这些学生们“转手”交给他人,明远都没有理由再每天游手好闲。
于是明远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冲着薛绍彭提醒道:“令祖午睡这该醒了吧?”
薛绍彭倾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几乎是“砰”的一声弹了起来,匆匆忙忙趿上鞋子,火速冲向明家院门。
明远忍俊不禁,终于笑出了声,同时也在心里暗想:为了将来不得不进学堂的那一天,他得加紧多挣“蝴蝶值”才行啊。
第13章 十万贯
明远的原身,确实是横渠先生张载1的弟子。
最近这段时间,明远从薛绍彭那里旁敲侧击,打听了不少关于张载的消息,知道他是关西赫赫有名的大儒,开创一派“关学”,并且亦是隔壁“四吕”家中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的老师。
原本明远还纳闷,张载一代大家,怎么会教授自己原身那样小小年纪的“蒙童”。后来与母亲聊了聊,明远才明白。张载曾寓居凤翔府眉县横渠镇,而舒氏娘子正是眉县人,娘家与张家是邻里。
明远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有机会拜在张载门下,进学开蒙。而吕氏四贤中的三位,算起来也都是他的“师兄”。
当然了,对于明远这样的小小蒙童,张载自有弟子服其劳,带领他们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是对于做人与学问的基本态度,张载却是时不时要向所有学生宣讲,从未有半刻放松。
张载身为大儒,却如此认真地对待德育教育工作,明远现在想象一番,也是很佩服的。
六月暑热,明远也不怎么出门,便将原身留下的书籍都取出来,大致翻翻——这越发坚定了他不想读书的心思。经义与古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诘屈聱牙,而且入学读书,只会为他增添价值两条咸肉的束脩,于花钱大业无益。因此每天明远温书都温得唉声叹气的。
谁知到了六月底,消息传来,因为天气太热,张载微恙,因此暂时留在京中,八九月秋凉时再返回长安。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顿时送了一口气,手边的书本又丢到一边去了,每天该在外面跑的时候还是在外面跑,四处看着哪里有可以供他“花钱”的项目。
这天他惯例尝过一碗张家豆腐坊出的“白玉豆腐”,路过官牙,与相熟的牙人们打了声招呼,顺路到城门外看了一眼“自来泉”。
天气愈热,“自来泉”前聚的人越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小贩在城门外搭起了简易的凉棚,支起小摊,贩卖一些凉茶食水之类,供路过的人消暑解渴。
明远并不关心“自来泉”旁的钱箱内每天能收到多少钱,那些自然有他的堂兄明十一负责。他只关心“竹笕水龙”的运转是否正常,水量多寡,水质是否纯净……见一切正常,明远就放心了。
从竹笕龙头跟前转身,明远就对上了一张肤色白净,额头上爬满了汗珠的胖脸。
来人穿着打扮的像是一位豪商,头上戴着方者巾,身上穿着的是织有花开富贵图样的锦缎衣袍,颜色甚是鲜亮,但衣料偏厚,密不透风。正午还未到,这位便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明远都替他觉得热。
豪商见到明远从龙头前退开,连忙凑上去,刚刚学着拧开“龙头”,双手捧了一捧清泉,要送入口中,一瞥眼看见一旁摆着的钱箱,一时竟吓得不敢入口了。
后面的人觉得清泉可惜,连忙将水桶凑了过来接着,同时向这商人解释:“这是我们长安城鼎鼎有名的‘自来泉’,在此饮水取水,以能力为限,不拘多寡,给几个钱便是。”
“是,是是——”
那商人连声答应,候在一边,见旁人大多是一文两文地放进去,他自己也在怀中摸了半天,最后放了一枚铁钱放进去。
是个惯会节省的——明远对此倒不觉得什么。
在现代社会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外表光鲜无比,但对待自己却是苛刻至极,一分钱都不肯多花。
“这是蜀商吧!”
有人语带嘲笑,猜测了这商人的籍贯。
胖子一边擦着汗,一边用着与关中人有异的口音点着头说:“是……是蜀地来的……贩蜀锦去汴京……”
他身边停着一辆骡车,骡车上堆得高高的,全都是用油纸包起的一匹匹锦缎。
蜀中到汴京通常有两条道路,一是沿江而下,越过三峡天险,抵达襄阳之后转陆路往汴京;二是循着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的道路,进陕西,再折向东,便是往京师去的官道。
这胖蜀商贩卖上好蜀锦,自然不愿冒三峡漂流的风险,因此选择借道陕西。
饮过“自来泉”,胖蜀商擦了一把汗,招呼着车夫将他的货物赶向陕西城门口。在那里有税吏对往来商旅征税。
“什么!”
明远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忽听胖蜀商那边无比吃惊地大喊一声。
“过税竟提到二厘2了?”
这蜀商口中的“过税”,区别于长安本地商户所缴纳的“驻税”,是指长途运输货物时,经过税卡时缴纳的路税。过税二厘是指缴纳货物价值百分之二的税金。
这个税率看似不高,但是蜀商每经过一个税卡,都要缴纳一次税金。从长安到汴京,一路上税卡不知凡几。而越往汴京去,这些蜀锦的价格就会被累加得越高,商人要缴纳的过税费用就越高。
明远听说过“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说法,知道柴火和米粮这些利润率比较低的商品完全不适合长途贩运。
但他原以为,蜀锦属于利润率较高的商品,从蜀中贩运到汴京去,价格能翻上好几倍,两厘的过税,应当还是支持得住的。
可时此刻,那胖胖的蜀商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大声哀求眼前的两名税吏。“差官大哥行行好,两厘的过税一收,我这一趟就真亏得狠了。”
其中一名税吏双手一摊:“官府定的税率,又不是我们空口白牙说的。”
另一名税吏也摇摇头:“没办法,朝廷要打西夏党项人,朝中的相公们天天愁着筹措军费粮饷,不从你这豪商身上想办法,难不成还从那些将将糊口的小民们身上刮油水吗?”
税吏的话说得甚是漂亮。路过的百姓听见顿时一阵哄笑与奚落。那蜀商额头上的汗水顿时更多了。
显然路税涨价不在他意料之中,而这样一去一回,就算能把车上的蜀锦在汴京卖掉,再从汴京带货回蜀中,估计也要亏钱。
明远对那名蜀商并不如何同情。做生意除了精明头脑以外,消息耳目灵通,为人随机应变,甚至拥有及时止损的魄力都是很重要的。
只不过宋代的普通人确实正忍受着太多名目繁多的税负,朝廷的手伸向了每个人由生到死的每个方面,试图将任何一枚可榨取的铜板都榨出来。临时措施也就罢了,但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此刻胖蜀商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但始终拿不出一个办法来,令人围观的人都为他着急。
然而明远却看到了一个机会——
于是他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缓缓打开,面对折扇上龙飞凤舞的“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一面轻轻挥动,一面小声交流。
“1127,你说的‘等价交换’,有地域限制没有?”
系统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回答了一句:“在这一方面没有详细的规定。”
没有详细规定就是没有规定。
明远微微一笑,将折扇一收,缓步上前,问那蜀商:“这位仁兄,你这一车蜀锦,在汴京能卖多少钱?”
胖胖的蜀商正失魂落魄着,半晌才答道:“大概七、八百贯……”
明远眯着眼笑着:“我看看货色。”
那蜀商浑浑噩噩地从骡车上取下一匹,扯开外面包裹的油纸。围观众人都是“啊”的一声。
果然,眼前只见锦绣灿烂的一幅,是芙蓉叶内织梅花的纹样。锦缎反射着夏日耀眼的阳光,一时间流光溢彩,仿佛天上的云霞被嫁接到了人间。在旁围观的人们,顿时连暑热都忘了。
“这样吧!”
明远点了点头,说:“我以八百贯作价,从你手中买下这一批蜀锦。你便无须再交这过税,不妨在京兆府住两日,看看我们关西的好出产,带些回蜀中去吧。”
蜀商听见了明远说话,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面色古怪地望着明远。
按照路途与路上要缴的各种税负计算,这些蜀锦在长安,总共卖六百贯是顶了天了。
而八百贯,即使是在汴京,也是他能够卖得的最高价。
他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一名清秀儒雅的小郎君,要以八百贯的价格,把所有这匹蜀锦都买去,既免了他在酷暑中路途奔波之苦,又让他免于缴纳那多如牛毛的各种税金。
自己的损失,怎么能平白无故让他人来全部承担?
这胖胖的蜀商顿时开口:“六百贯!”
明远一怔,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和他讨价还价,当下也顺口说:“七百五十!”
“六百五十贯!”
“七百……”
“成交!”
双方喊定了七百贯,明远和那蜀商大眼瞪小眼——如今他们都有点儿闹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买家还是卖家。
围观旁人一起拊掌大笑。
人群里不知是谁认得明远,吆喝了一嗓子:“明小郎君这既是帮了外来的客商,也是帮了咱们本地人。他刚才不是说了,让这商户多看看咱关西的出产,这也就是帮了咱们本地的生意人呀!”
听了这话,一时间城门口人人对明远赞不绝口。
连那两个税吏都十分高兴:在本地交易就要收驻税,驻税比过税还要高上一厘钱。
明远便以“等价交换、约定成交”的方式,比寻常价格多花了一百贯,买下了一批蜀锦,而且是皆大欢喜,人人都高兴。
待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位胖蜀商高兴得快要哭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自己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明远。
“明小郎君高义,在下无以为报。这本诗集是我蜀中文学大家所著,得来不易。因观小郎君姿容出众,文采斐然,唯有以此书赠之,望小郎君莫要推辞。”
说罢,胖蜀商将这一卷看起来成色很新的书册推到明远手中。
明远听对方说“蜀中文学大家”,心中就有点感觉,接到手中一看封面,封面却平平无奇,印着三个字:《南行集》3。他赶紧翻开扉页,一眼瞥见了合著者的姓名,果然与他所想一样,是三个极其响亮的名字——
苏洵、苏轼、苏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