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会收手,陆离不甘放弃。这一战,在所难免。
“阿鸢,你该对我多一点信心。”陆离笑着揉了揉苏轻鸢的头发。
苏轻鸢勉强回赠他一个微笑,“信心”这种东西,却是半点儿也没有长出来的。
“不说这个了,”陆离笑着转移了话题,“你母亲的事,问出什么来了吗?”
苏轻鸢摇头苦笑:“父亲说她在我刚刚满月的时候就死了。可是我依然不信。”
陆离皱了皱眉头,许久才安慰道:“解决了眼下的事情之后,我再帮你细查一下。”
“一点小事,不值得记在心上——你快去忙你的吧。”苏轻鸢勉强笑了笑,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里。
陆离略一沉吟,笑着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歇着,什么都不要想——苏翊的事交给我,你只管吃好睡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就可以了。”
苏轻鸢很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陆离走出门去,小路子立刻迎了上来:“皇上,太医院那边已经清理干净了。”
陆离点点头,沉声问:“崇政使和大司马进宫了没有?”
小路子忙道:“已经来了,正在养居殿候驾。”
陆离回头向殿中看了一眼,小路子立刻又补充道:“芳华宫这里一直有人盯着呢,皇上放心就是。”
殿中,苏轻鸢向落霞招了招手,拉着她坐在床沿上,涩声问:“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我父亲发难,陆离能应付得过来吗?”
“皇上一定有法子的,娘娘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了。”落霞谦恭地笑着,柔声劝慰。
苏轻鸢靠着枕头撑起身子,换了一种问法:“陆离手边忠心护主的将士有多少?朝中武将之中有谁是忠心不二、并且能在出事之后及时赶过来救驾的?”
落霞的脸色越来越为难:“朝中的事,奴婢们哪里能知道呢?皇上既然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是有办法的,娘娘您……”
苏轻鸢抬手止住她的话,苦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宫城禁军至多有七八万,其中还有很多是出身纨绔的富家子弟,真正能打仗的不超过五万之数;兵部能调用的其他将士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万;崇政院、十二卫……这些人到底有几分忠心,谁也不知道;朝中忠心耿耿的武将自然是不少的,可是大多数将士都驻扎在边关,真正在京城或者京郊附近的实在有限……一旦出事,到底能有多少人顶用呢?”
“苏将军的铁甲将士也是食君之禄的,应当不会做出悖逆之事来,娘娘就不要多想了。”落霞小心地笑道。
苏轻鸢眉头深锁:“父亲若肯起兵作乱倒还好,我只怕他把我和陆离的事闹出去,再添油加醋地制造一些谣言……朝中那些文臣是最看重人伦道德的,到时候父亲提出改立钧儿为帝,只怕会一呼百应!陆离大仇未报,必定不甘心,一场大乱在所难免……”
“娘娘,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落霞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苏轻鸢叹了口气,摆摆手叫她下去。
落霞有些不放心,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只得退到屏风那里站着了。
苏轻鸢看落霞的脸色就知道,在这件事上,陆离确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想来也是。他若是有把握,又怎么会不对她细讲,任由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呢?
他手中或许会有底牌,比如禁军、比如某几个忠心耿耿的朝臣……但父亲的那一计实在太毒,只怕根本不容陆离撑到兵戈相见的那一刻!
南越皇朝以孝治天下啊!“皇太后”这个身份,同“太上皇”一样,是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就连皇帝在她面前也要自称“儿臣”!她若是死了,还是因为那样的缘故“自尽”的,陆离这个“儿臣”哪里还有活路?到时候恐怕不只是被迫退位那样简单了!
苏轻鸢思来想去,解决的办法只有一种。
在父亲下手之前,她应该把所谓的“证据”彻底销毁。只有那样,才能万无一失、永绝后患。
陆离必然也想到了那种办法,只是他不肯说罢了。
苏轻鸢不停地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心里木木的,并没有觉得十分痛苦。
那个位置依旧平坦,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它还小,不会动,她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就连前些日子让她很苦恼的孕吐症状,近几日也渐渐地没有了。
她自信可以说服自己,假装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能再等了!就连昭阳宫后面一个深居简出的疯癫老宫女都知道她怀着“孽种”,她还能瞒到几时?
再拖延下去于事无补,只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收拾罢了!
苏轻鸢慢慢地坐了起来,向落霞笑道:“我没事,你下去歇着吧。”
“奴婢在这里陪着娘娘。”落霞显然并不放心。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是怕我想不开吧?我有多怕死你是知道的,这么小心做什么?与其在这儿呆站着,不如替我泡壶好茶去!”
落霞忙笑问:“娘娘要喝茶?奴婢幼时跟一位师傅学过水丹青,今日斗胆请娘娘品鉴一番,好不好?”
苏轻鸢想了想,摇头道:“水丹青太费工夫,你就替我泡一壶铁观音来就好。你的茶艺,我更愿意留到咱们平安无事的时候再欣赏。像此刻这般心神不宁,岂不是糟蹋了这等雅事?”
落霞听她言下之意,料想她此刻心中应该松快了几分,便依言下去泡了一壶铁观音过来,随后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盯着那壶茶看了很久。
铁观音,美如观音重如铁,好茶。
可是今日,她想用这壶好茶,做一件很坏很坏的事。
陆离知道后一定会怪她的,说不定还会大发雷霆,更有可能因此恨上她、再也不理她了。
可是,明知如此,她仍然不得不这样做。
她跟陆离注定是有缘无分,这个孩子真的不该来!
苏轻鸢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打开。
里面装的是一些暗褐色的粉末,很不起眼的样子。
苏轻鸢打开茶壶的盖子,把那些粉末倒了进去。
许是因为茶壶口太小的缘故,有一些粉末洒落在了外面。苏轻鸢很有耐心地用手指一点点地沾起来,撮进了壶里。
暗褐色的粉末一见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儿痕迹也没有了。
苏轻鸢呆了一呆,拿过壶盖盖好了,捧起茶壶摇晃了几下,又重重地放回了桌上。
身上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她艰难地从盘中取出了一只茶碗,那茶壶却再也提不起来。
苏轻鸢怔怔地盯着那把茶壶,心里乱糟糟的闹成一团。
真的……要喝吗?
万一陆离有办法呢?他虽然未必有万全之策,但只要有希望,就该尝试的不是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任性地替陆离做了决定,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地杀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轻率地选择放弃……
也许还有别的选择!
也许再等下去就会有希望!
可是,距离父亲准备下手的日子只剩一个月了。她必须给自己留出养好身子的时间——若是到时候她还是死了,她必须保证,即使是最好的大夫和仵作,也不能从她身上看出任何曾经怀过孩子的痕迹!
她不知道现在动手还来不来得及,但她知道,若是再耽搁下去,肯定来不及。
思及此处,苏轻鸢将心一横,咬着牙将茶壶提了起来。
“四姐姐。”门口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苏轻鸢吓得一颤,手里的茶壶拿得不稳,险些摔在桌上。
苏青鸾忙走过来接了一下,笑问:“四姐姐在想什么呢?这么一惊一乍的!”
苏轻鸢定了定神,勉强挤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苏青鸾在她对面坐下,笑道:“今日没见到姐姐,当然要来看一眼才放心。听说姐姐今日也回府了?我归心似箭,竟没有等姐姐一起回去,实在该死!”
苏轻鸢涩声道:“别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我是临时起意要回去的,怎么能怪你不等我?我还正暗骂自己贪睡,没赶上同你一起回去呢!”
“四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声音也不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苏青鸾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着苏轻鸢的脸。
苏轻鸢摇了摇头,苦笑道:“许是先前乘马车累着了吧。”
苏青鸾细细地叹了一口气:“想必是了。唉,好容易回一趟府,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回来,然后又是独个儿对着冷冷清清的大殿……咱们成日锁在这宫里,要被锁一辈子,想想就害怕……”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这可奇了。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安静的吗?”
“那不一样,”苏青鸾叹息道,“在闺中的时候独个儿安安静静地待着,算是修身养性,顺便做点儿女红那也是咱们的本分。可是如今进了宫还是自己一个人,想想一辈子就要这么冷冷清清地过下去,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甘!”
苏轻鸢叹了口气,抬头看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了的妹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本来,她想对这个妹妹说一声“抱歉”,毕竟是自己害得她进了这座金顶牢笼。可是想到那封书信,想到那些墨迹,她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的好妹妹又在打什么主意呢?难道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价值没有榨干净?
可惜,她如今自顾不暇,不会再为别人的事操心了。
苏青鸾见姐姐没有接话,便叹道:“皇上实在太忙了些——我那里冷清也罢了,姐姐这里居然也是这样……”
“再等一阵子吧,等宫里添了新人,就不这么冷清了。”苏轻鸢淡淡地道。
“四姐姐……”苏青鸾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苏轻鸢,欲言又止。
苏轻鸢低下头去,不愿意再接她的话。
尴尬地坐了一会儿,苏青鸾随手揭开了茶壶的盖子:“姐姐刚才是想喝茶吗?这是泡的什么茶?”
苏轻鸢心头一凛,慌忙从她手中把茶壶夺了回来:“没什么的。我累了,你回去吧!”
“姐姐?”苏青鸾站起身来,眼中立时有了泪。
苏轻鸢心烦意乱,跟着站了起来,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苏青鸾忽然走上前来抱住了她:“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什么心事,跟我说一说好不好?这样憋在心里,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苏轻鸢本想推开她,苏青鸾却抱得很紧,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缠着她的身子,不肯放手。
苏轻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真的只是累了。青鸾,如今……我没心思同你说话。”
苏青鸾忙道:“那么我们就不说话!姐姐,让青鸾陪你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害怕……”
苏轻鸢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你先放开我。”
苏青鸾破涕为笑,果然放开了手。
苏轻鸢整整衣裳,坐回原处。
苏青鸾把手里的壶盖盖了回去,笑道:“我认出来了,姐姐泡的是铁观音!我在这儿说了这许久的话了,姐姐不赏我一碗茶喝吗?”
苏轻鸢下意识地想说“不”,苏青鸾却已从盘中拿了一只茶碗出来。
苏轻鸢慌忙按住了她的手:“茶已经凉了。你要喝,我叫落霞再重新泡一壶来。”
“不,我偏要喝这一壶!姐姐那么宝贝它,多半是在这茶水里添了什么好东西呢!”苏青鸾吐了吐舌头,调皮地道。
苏轻鸢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青鸾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