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公务员这一行,不就盼着少点上圌访吗?房灵枢可能脑子有坑吧。

起初房灵枢也觉得,自己脑子也许是有点坑。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见到房正军的眼泪。

时间不远,就是上个星期,房灵枢溜进书房偷烟,正撞见他父亲拿着一卷什么东西,在抹眼泪。

房正军的表现很惊慌,他强作镇定,还不等儿子开口相问,他自己先说:“你给我揉揉头,我这头疼,怎么眼睛也酸。”

又板起脸问:“又来拿烟?你怎么不学好?”

房灵枢始终没有看到他父亲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第二天房正军先去了档案室,房灵枢偷偷摸圌摸地问档案室的小孙:“我爸来干嘛的?”

“没干嘛呀?就还个卷宗。”档案室的小孙迷迷糊糊地说。

“啥卷宗?”

“你问他呀,就前段时间的民事案吧。”

房灵枢觉得莫名其妙。

梁峰跟房正军并不认识,至少房灵枢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叔叔。房正军为什么要拿着他的卷宗哭?

房灵枢没有见到梁旭,民事案那几天,他在宝鸡做培训,顺便陪他圌妈妈。

房正军也不许他再去骚扰当事人家属。可以这样说,如果曲江案没有发生,房灵枢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打扰筹办丧事的梁旭。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去插手这个已经结掉的案子。

但现在曲江案爆发了,死者的身份尴尬,既是金川始案的嫌疑人,又刚刚经历一场民事纠纷。

如果是在美国——不,放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不,就以房正军的认真严谨来说,都应该第一时间将这三个案子关联起来。远者远关,近者近关,都是死了人的大事,谁的恨比谁少?

梁旭父亲的离世,卢天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从情感上讲,梁旭有充分的犯案动机,如果他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他一定会先杀死卢天骄,然后再迁怒于卢天骄的父母。

法圌医的初步推论也完全符合,第一个死亡的是卢天骄,然后是他的母亲张秋玉,最后才是卢世刚。

这不同于连环案,这有明显的激情杀人的倾向,所以卢世刚身上才会出现殴打的痕迹。

至于他为什么要模仿金川案的犯案手法,房灵枢还没有想清楚,也许梁旭是想要模糊大家的视线,嫁祸于还未归案的连环案凶手。

他应该首当其冲列入调查目标,他的平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可是很微妙地,房正军在回避,陈国华也在帮着回避。

房灵枢今天说了一圈,说到底是要逼出这个民事案,在房灵枢眼中,它和曲江案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查案应当先从近的地方查起。而他的父亲和领导在刻意地掩饰这两个案子之间的关联,他们有很浓重的包庇的嫌疑。

他们在包庇梁旭。

房灵枢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想问。

“你帮我买瓶水来。”房正军说。

房灵枢没有二话,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农夫山泉。

房正军拧开瓶盖,也没有喝,只是捏着塑料瓶子,水从瓶口溢出来。

他手上用力,一股清泉从瓶口直射圌出去。

“覆水难收,你看到没有。”房正军说:“有些话说出口了,你想把它收回来,就迟了。”

“水是干净的。”房灵枢说:“但我觉得事实一旦被隐匿,就显得脏了。”

“灵枢,你还年轻,总觉得什么事都要大家明白才能找到答案。”虽然路人稀少,房正军也还是尽量放低声音:“舆论是把双刃剑,我们要保护群众的安全,也要维护民心的稳定。不能跟美国学,什么事往外一倒,烂摊子谁收拾?”

“我没说要找记者。”房灵枢无辜。

“对,别说是记者,就是在局里,没有证据之前,你也不能随便怀疑。做什么事,要走程序。”

房灵枢安静地看着他:“爸爸,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房正军的嘴唇翕动了片刻,最终只是伸手,揉了揉他儿子的帽子。

“有些事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房灵枢说:“很快就会有答案。”

第4章 梁旭

隔天下午,梁旭来了市局。

很不幸地,房灵枢不被允许参加讯问——头天夜里三点,省厅下达指示,二级警司以上人员参加办案,所有办案人员,必须是党员,必须有丰富的办案经验。

曲江案正式立案调查,省委书记亲自批示,省厅直接牵头查办。所有调查经过,两小时一次上报省委和省政府。

书记的批示,不知是不是特意换了红笔,一笔一划写着“办案以慎,查案以严,各单位部门全力配合,一定要打击犯罪分子嚣张气焰。”

后面稍小的字,详细批示了宣传部和各新闻单位,要“杜绝谣言,净化舆论,坚决保障长安省旅游文化年的有序稳定。”

这个重视程度,让大家都觉得鼓舞,同时也很紧张。

虽然此案还没有任何定论,但领导们显然已经将它和金川案联想在一起。

不能再出事了。

房灵枢现在恨自己没入党了,也知道后悔自己不思进取了,回国两年,既不是党员,也没混上二级警司。

后悔也晚了。

房正军只说:“我早就叫你写入党申请书,你拖拖拉拉,就知道玩。”

房灵枢犹不甘心:“我就不信了,难不成做笔录的也得上二级警司?让我做笔录好不好啊?”

房正军捶他脑门:“公安局是你家?你还挑三拣四?公事公办,你干活儿去!”

“我干嘛去啊?”

“跟着中心的人去翠微小区,排查!安排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出个国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了?!”

房灵枢委屈巴巴地跟着调查小组出勤了。

梁旭是下午一点才跟随警方前来,不可避免地,他有些紧张,一直低着头。进了问询室,负责问讯的警官就安排他坐下,这时他才终于把头抬起来。

头抬起来,房间里其他几个人都吃一惊。

——在犯罪行为和动机理论的学说当中,有一种相当跳跃的学说,简称为“犯罪相貌”,它认为暴力犯罪者往往具备一种面貌上的共性,比如较窄的前额,较高的颧骨,粗短的下颌和小间距的眼距——虽说如此,一个罪犯究竟应该长什么样,凭此学说也实在难以定论。

以貌取人毕竟是不对的。

但是,当问询室的所有人看到梁旭的时候,大家都不自觉地有一瞬间的以貌取人,他举目向四围一望,众人心中便不约而同地涌起同一种想法:犯罪相貌有没有不知道,但世间恐怕真的有决不犯罪的脸。

梁旭实在不像是个凶手。

这孩子长得太好了。

他看上去十分英俊,并且是一种端正的、良善的、令人心生好感的面貌。起初他一直低着头,刘海的阴影遮住了额头,那气质总显得有些阴郁,可他抬起头来,就露出一张年轻又英气的脸孔。

人如其名,他真像初升的朝日一样光彩夺目,那是一种男子刚步入成年的英姿勃发。

他的眼睛十分明丽,生着秦人特有的单眼皮,并且是干净爽快的丹凤眼,眉毛亦是挺拔英武的两道剑眉——这种眉眼适合于顾盼神飞的骄傲姿态,而他的眼神有些过于忧郁,微微含着一点严肃的神态,因为拘谨而略带腼腆,这就更让人觉得他朴实又自然。

他浓厚的黑发以最规谨的方式剪短又梳齐,没有染,看上去有些天然的鬈曲,在耳畔划出一条整齐的线,正是古人称赞的有如刀裁的鬓角。

宛如电影里最经典的正面人物,他的一切神情姿态,都带有一种天然的正直和纯洁。

衣饰上也是一样的整洁端正,一件藏青色的polo衫,大学生常穿的那种磨白的牛仔裤,鞋子也很干净,大约是刚刚刷洗过。

因着父亲热孝,他臂上还别着黑纱。

梁峰可惜了,有个这样的好儿子,偏偏天不假年。

大家一瞬间又不由自主地去瞟房正军,心想这不该让小房去出外勤,该把他跟这个小梁放在一起,那才真是花蝴蝶和清水芙蓉,好对比。

想想更觉得好笑。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遐想只是一瞬间。无论梁旭长得是有多俊俏,都不能凭面貌洗脱嫌疑。大家见他坐下,就收拢心神,严肃地开始询问。

在场的数人,只有房正军一人参办了前段时间的民事纠纷,他看着梁旭,梁旭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房正军问他:“你父亲的后事办妥了吧。”

梁旭抿了抿嘴唇,他乌黑的眼睛向房正军望着,片刻,他“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

书记员照样作下笔录。监控也在拍着。

梁峰鳏夫一人,家中似乎也没有亲眷,可以想见,火化葬仪,全由他儿子一人主持操办。

房正军向他微微颔首:“孩子,难为你了。今天是有些别的事情要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梁旭亦点点头。

于是经过一段例行公事的事前告知,又是一段关于姓名年龄的问答,之后,他们进入正题。

“卢世刚,你认识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儿子杀了我爸爸。”

“……”

大家都警觉了起来,这个回答里包含了很明显的偏执情绪。

“卢天骄是误伤。”房正军说。

“哦,误伤。”梁旭没有反驳,他不等提问,继续说下去:“他说要赔钱,就这样。我爸已经不在了。法院还没判下来。”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

作为嫌犯,这个回答显然太不理智,也太缺乏掩饰了,但作为当事人家属,这个态度倒是可以理解。

房正军于是又问:“你之前和卢世刚有过接触吗?”

梁旭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不认识。”

“之后呢?”

“没有。”

“你确定?”

梁旭抬起眼睛,他的瞳仁深邃且大,因此直视旁人的时候就有一种迫人的意味:“房警官,我是来找过你,问过卢世刚的事,那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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