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冯熙还不知道她神智清醒了,只盯着她的伤口,迅速地解开包扎,望见那些密集的血点子。

他皱着眉头向外唤:“绛绡,你过来。”

绛绡刚在净室那里准备好了,正要来请冯熙过去洗,结果听见他阴沉的一声,再看绑带拆开了,于是立即低着头说,“是今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姐儿……”

“你帮她包好。”冯熙说完,便举着拐杖匆匆赶出去,眼见是向冯君兴师问罪去了。

他一走,文迎儿立刻说:“我有点怕。”

绛绡刚走靠近,文迎儿便拥上来紧紧抱住她。

“这是怎么了?小官人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像杀人不眨眼的那种人,文迎儿的脑袋里浮现出来许多带着红抹额,瞪着眼睛举着铁枪的人,她的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正随着那股冯熙留下的腥味刺激着她。

绛绡扶住她肩膀,看她神情明显是吓怕了,问说,“是因为小官人的长相?”

文迎儿从遥远的记忆黑洞中抽回来,点了点头。她嘴唇已经发紫了。

绛绡抚摸抚摸她后脑的头发,顺势帮她将发钗卸下来。墨发铺在她肩头与脑后,绛绡伸手指探进去,插在绵顺的软发里揉了揉,“别瞎想,小官人是今日太不讲究了,我会跟他说的,待会儿他再进来,我绝对不让他是这副模样了,行么?”

文迎儿突然攥住她,“他杀过人吗?”

绛绡吓了一跳,安慰道:“娘子说什么呢,小官人虽然是禁兵,但是在宫里头当职。天子脚下哪会杀人。”

见她心绪渐渐平顺了,绛绡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院廊等着冯熙回来。待得又见那抹身影,他明显比方才风尘仆仆归来时步履沉重了许多,估摸是同冯君闹了不愉快。但她也不好多问,见他这么不言不语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眼看他就要重新走进房门,绛绡终于将他叫住:“二哥,你等等。”

冯熙疲惫地微微偏头,绛绡走过去低声道:“娘子同前两日不同了,她神智清醒了,但却不记得人。你这副样子……怕是吓到她了。我想……您还是先去净室洗沐,随后换一身平常衣裳,往后您那当兵的衣裳就不要穿到娘子跟前了。还有……”

冯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拄着拐迅速往净室去。入了净室,他便立即将皂靴脱下,解衣裳带子,一边问,“还有什么?”

“胡子,”绛绡望见他宽衣,借着夜晚黢黑,掩盖住自己的脸红和窘迫,“娘子怕这胡子,我替二哥刮剃了吧。”

冯熙毫不犹豫,“嗯。”

☆、刮胡

冯熙剥得只剩中衣,三两下脱去上身扔在地上。绛绡蓦地望见他赤/裸的背脊,脸不由自主地烧起来。

她以往没有这么近身伺候过男人,而眼前的人,即便腿脚不便,那硬朗的肩颈、男人的气味,也很快将这点着昏灯、氤氲热气的净室内烘得燥热起来。

忽然他转身过来,铁实的胸腹肌肉瞬间展现在绛绡面前,绛绡心脏剧烈颤了一下,脑袋一阵懵乱,只听他道:“愣着干什么,将铜镜和刮刀拿来。”

“铜、铜镜?”

冯熙自己偏头找了片刻,一瘸一拐在靠墙那处捡起刮刀,又走到小柜前一手掌抓起人脸大的铜镜、还有一块皂胰子,将那铜镜递到绛绡手里道:“你举着些,我看着刮。”

绛绡正想解释说亲自为他刮,但见他已经将那胰子沾了木盆里的水,糊在下巴根,又坐在凳子上,拿起刮刀刮起来。

他就这么对着铜镜刮着,绛绡用铜镜掩住自己通红的面颊,眼皮低下,看着他摆动刮刀移晃的手臂。心想过一会儿要帮他搓洗身上,脑中便越发生了奇怪旖旎的情愫。

冯熙的手臂这时停住,绛绡抬眼一看,见他正望着门口。

绛绡也循他视线望过去,见是文迎儿站在门缝里观望着,一双眼睛炯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观望了多久。

绛绡手一抖,那铜镜险些脱手,唤了一声:“娘子怎过来了……”一心虚,立即转头去瞥冯熙。

冯熙嘴角挂了一丝笑容,眼神缱绻柔和,只盯着文迎儿:“过来。”

文迎儿应声而动,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大约在门口看习惯了,现在也没第一眼看见冯熙时那么怕,斗胆走到他面前去说:“我给你刮,让绛绡下去歇着吧。”

绛绡刚要说不累,冯熙却已笑答道:“好啊。”

“娘子的手刚受了伤……”绛绡又说一声。

“右手不碍事的。”文迎儿迅速答。

“你先下去,镜子不用举了。”冯熙说话时目光仍然僵在文迎儿脸上,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绛绡心里明白过来,收拾了心神,放下铜镜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只是她还有些糊涂,也不知文迎儿怎么突然又不害怕了,正如偷盗珠子让她突然有了那么大反应一样,真正的匪夷所思。

但其实文迎儿只想到,那是她自己的夫君,她不应当将他推给旁人。即便她还不认识他,也不想让别人靠他太近。她要这点安全感,内心深处,她好像漂浮在无边的水上,身旁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她不想分给别人。即便是一大块可以分享的浮木,她现在也只想自己占着。

冯熙将剃刀打个环转,把刀柄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住,看了一眼尖利的刀刃,犹疑地用右手将刀伸出去,对准了他的脸。今日动了钢鞭刑器,又拿起了刀,这造化谁知道呢。

冯熙宠溺地望着她,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腿边上。文迎儿腿一前曲,半跪在他大腿上,又重新站了起来,手里稳稳地抓紧了刀柄。

冯熙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细嫩的右手,带着她将那刀顺着下颌刮去。她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瞧着,使劲抓着刀柄,鼓起了勇气,一刀一刀,磨过胡茬有些沙沙声,生怕一不小心将他的脸上划个血口子。

“我已然这模样,再多几道疤也不怕。”冯熙缓声叫她放心,她仰头,和他的面颊就在咫尺,浴盆的热气在两人露出的肌肤上流窜,文迎儿咽一口唾沫,伸出包着绑带的左手,扶住他的下巴,右手仔细小心地刮蹭掉那一撮撮的硬须。

冯熙没干别的,就只透着雾气欣赏眼前的面庞。她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些懵懂好玩。她的吐息拂在他面上,包裹着的手掌透出温热。

文迎儿刮了很久,她觉得刮了一百年那么长。等他面上终于干净之后,她将那刀抛在地上,用右手仔细地抹了一遍他的下巴,又把粘上的胡茬全都抹掉摘掉,随后才满意地对着他的面容打量起来。

这么一看,却呆住了。清清朗朗的一个人,棱角面堂如雕刻似得,眸光柔和地望出来,眼瞳是幽深的黑,又觉他有些伤处在里面。

往下看,他锁骨入左腋下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疤痕,右肩头有个长好的窟窿,胸腹倒是绷得紧紧的光滑肌肉。

正呆看着,冯熙将她拉入怀中,坐在他大腿上,她蹭地弹跳起来,往后退两步,低着头强咽唾沫:“你……你还没洗,身上臭的。”

冯熙手扶板凳支撑着腿站起来,道:“那你先去睡着,我洗完便过去。”

文迎儿点点头,见他走到屏风后褪了裤子、入了水,心里咯噔一声,“那你一个人洗?”

水还热着,他进去后便觉舒缓,将头靠在盆壁上。他斜斜地往屏风后侧她站的地方望去,她正烟烟袅袅的站在雾气里。

冯熙问:“你要帮我?”

文迎儿答:“不要。你就一个人洗,不准叫人了啊。”

“嗯?”冯熙拐了个音调,知道她是想什么了,嘴角笑着,“好,以后都一个人洗。”

文迎儿颇满意了,不声不响地走出去,见绛绡还在门口,于是叫上她一起回去伺候自己洗面洗脚。等都弄完了,上了床榻,绛绡问:“娘子不怕了吧?”

文迎儿已经脱至中衣,坐在床榻上抱着小腿,将脑袋窝在膝盖中间细想。这个郎官削了胡须变得顶俊俏,她应当没什么不满,她的大脑空落落的,自然旁边的人说什么,她就得使自己开始相信什么。

等绛绡退出去了许久,才听门吱呀一声打了开,随后是那男人的脚步,进来又上门合栓,往她这侧再次靠近。

文迎儿仰头,见他中衣外披着一件素衫,进来后将素衫褪在凳上,坐上床榻。

他倚靠着枕头挽住她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送,随后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

冰凉冰凉的嘴唇。文迎儿心下忐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见他就只是将她抱着,手攥得她肩膀疼,不过多时攥出四条指印的红痕来。

文迎儿侧头瞧一眼疼处,再转回来,看他阖眼在那里已经快睡着了。

望见外面桌上的灯还亮着,本想叫绛绡来关,可已门被他上了栓。于是便打算伸腿下床去灭,这么一迈腿,身子却被他两手压肩坐了下来,一前倾,脸和前胸都埋在他中衣里。

文迎儿的脸贴在他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海棠胰子的香味儿。男人身上有了海棠味儿,也变得好闻了些。

他的心跳沉稳坚实,这时候也通通变快,文迎儿想爬起来,他却压着不让。转瞬他的胸膛至腹下都滚烫烧灼起来,她就像扑在一个火炉上,前胸微微发出汗。

“别动。”冯熙低低的声音带着喘息,但仍然阖眼欲睡,眼见是太困倦了,可身上又情不自禁想和她亲昵,最后就只好僵持在这里。

文迎儿被按着一会儿,他下腹下面都越来越热了,这股热劲从底头流窜到她身上,一直窜到她脸庞上。

冯熙微微睁眼,灯下她的脸潮红一片,眼睛里茫然无措又可怜巴巴地,于是将两手探在她腋下,把她整个身子抱在旁边。

他今日实在没劲……

文迎儿松了口气。她想到了他方才身上的殷红和腥臭,忍不住问:“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死物的臭味……那种味道就好像周围有漫天的蝇子。你……是不是杀人了?”

冯熙睁大眼睛,皱着眉打量她。他脑中在犹疑着,“不傻”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不是人,是羊。”冯熙解释。

“是羊……”文迎儿长舒了一口气,斜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你杀过人么?”

她想从自己的脑子里搜刮出关于红抹额和铁枪、血腥味儿的联系,她脑袋里都是一片一片残缺的云片,拼凑不整,或许能从他的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回忆。

冯熙的目光突然透过她望向了看不见的远处。远到一片荒漠和黄草,云里依稀见雪山。

他在湟水边夺路狂奔,直到马筋疲力尽累死在他胯/下,他滚落在地上,甲胄仍然还沾着三十余同伴的血。

后面紧跟着的西夏人疾驰而至,他手里拿着刀,头发沾着沙,转身向着西夏人的马匹冲过去,刀口劈开左马膛、右马腿,西夏人落魄跌马而下,与他近身肉搏。

那一次他一人杀了二十多个人,西夏人的尸体叠罗汉一般躺在漠上,远处的雪山越来越白。

后来他也倒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抬回割牛城去。眼见天上的旗帜和烟火,割牛城已在父亲的手中。

那一役是父亲生前最后一场大捷,割牛城而后改名为统安城,后来也是在那里,父亲的头颅被西夏人割去。所以西夏人说“割牛城割了牛首”,应了这名……

文迎儿等他回答,他却逐渐地合了眼皮,很快地听见他厚重的呼吸。

☆、荀宅

三更刚过,绛绡在间壁耳房正小憩,听见文迎儿房门咯吱响动,于是起身过去查看。

见是冯熙正走了出来,面颊光洁如玉,更衬得浓眉深眼,那左颊刺字都仿佛成了男人味道的点缀。冯熙问她说:“我昨晚衣裳在何处?”

绛绡道:“昨晚换下我就洗了,二哥这是要穿出去?”

冯熙低头一笑,“忘跟你说了,我是偷跑回来的,这时要回去当班。湿的也无妨,好歹干净了,拿来吧。”

绛绡着急忙慌地去取衣服,冯熙三两下就将那阴湿的衣裳穿了起来。绛绡担心他受凉,问说,“二哥衙下没有换洗的一套吗?”

冯熙道:“方才睡多了,现在恐来不及再回去换,”说着兀自自嘲,“抱着新娘子舍不得撒手。”眉梢眼角都藏着欢喜。

他换完衣裳,系上禁兵那红抹额,就迅速拄着拐向外奔走。绛绡在廊上追了一阵,见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绛绡独个儿站在廊下,冷夜风吹得她有些落寞惆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回去后辗转反侧,第二日清晨醒来,霜小已经在院里打扫,唰唰的扫帚声将她搅得有些烦乱。

霜小见她站在门前,走过来道:“绛绡姐姐,二哥走了吧?”

绛绡疑惑,“你怎么知道二哥走了?”

“昨晚上二哥气势汹汹去大姐儿那院,我跟去了,听见说他是私下回来,就逗留两个时辰。”

绛绡凑过去,从窗台晾的纸包里抓出一小把瓜子给她递过去,“你跟我说说,二哥和大姐是怎么吵的?”

霜小一边拿过来瓜子嗑,一边饶有兴致地说,“二哥过去的时候很生气,那个钢鞭还没给抬走,二哥看见了,一把拎起来,扔进外面花圃,跟大姐儿说,‘以后这个东西谁再敢拿出来,不由分说,每个都挨。’然后大姐儿说,‘你怎么出来的,莫不是逃出来的吧?’二哥说,‘我想我女人,自然就回来了。只没想到你还会欺负她。’大姐哼一声,‘你那女人谁敢欺负,这钢鞭也是她要抽别人的,你怎么还来质问我?’二哥嗓子闷吼,‘以后你对她有什么不满,等我回来跟我算。’大姐儿说,‘我跟一个早该死的人算什么,要算,你倒是先还我爹还我大哥来!’然后二哥听到说起冯相公和大哥,自然就没法儿再发脾气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长时间,最后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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