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将将到了晚上吃饭时,院子里突然又出了声音。

好些个下人抬着几个大箱子进来,还有管事的在点树,看那管事的模样却像是宫里来的内侍,文迎儿起身去迎,那内侍却用尖细的嗓子道:“不用跪,咱们放下东西就走。”

“勾当辛苦了,是东宫的赏赐么?”

那内侍让人把箱子都打开,一应的金银器盏,男子款样的锦绣布帛和成衣,道:“瑞福大宗姬赏给冯引进使的东西,都是宗姬挑的,现今冯引进使不是去杭州了么,正好的宗姬让我在这里告诉一声儿,等回来了,便带着宗姬点名要的那个杭州的磨合乐小人儿,过去东宫一趟。”

“宗姬……”

文迎儿越听越糊涂,细想半晌,却又隐隐发觉了里面的深意。

太子的长女瑞福宗姬,既送上次,又让冯熙从杭州给她带玩偶,这在宫禁之中,是得有多么亲昵的关系才会如此?

算起来冯熙入东宫才刚刚一月,连俸钱都还未送回来。

那内侍放下东西就走了,陪着内侍一行的还有郭管家。郭管家站在院子里一脸的尴尬窘迫,好像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一样。

霜小又一次跟了出去,打听到底什么情况去了。

文迎儿却突然朝天笑了两声,对绛绡说,“看来,这是要出妻了罢?”

☆、府衙

文宅从香庵那边儿得到了消息,家中一合计,就让文拂樱借着探望文氏,带着药材过来了。正进门时,遇上文迎儿与郭管家等人要出去。

错身而过时,文拂樱唤了一声“二妹”,文迎儿只是瞥了她一眼,连上次的“大姐姐”都一句也不叫了。

文拂樱转头望她离去,心里突突直跳,想起昨晚上她爹娘与她迅速合计对策,她爹一再地说“再这样下去,杀身之祸便要来了”的话,让她娘李氏哭得眼睛都肿了。

瞒也不是个瞒,他爹终于把这位贵女身份和盘托出给自己唯一的女儿,文拂樱听完便落了一身冷汗。

她爹文渊将她留在屋里,把这涉及崇德帝姬的一桩桩一件件千丝万缕的勾连,都跟她说了。

文渊乃是御营都统制,能掌管御营,明里是官家的信任,暗里是韫王及魏国公阉人管通的扶持。

冯熙之父西北败亡一事,他表面上万般接济冯家妇孺,实际上却早已经效命管通,将此事在官家面前做成了铁板钉钉,绝无翻案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得了御营都统制这官家最看重的位置,在这位置上,沟通皇宫、宦官、武臣,御营又是肥差,文氏已再也不是当年冯家旧部了。

文渊自然也劝说冯熙,如想文冯两姓安然无恙,必得委曲求全于管通之下。毕竟管通是官家的耳旁风,随便吹一吹,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冯熙倒是听话了三年,结果他这三年的孝期一过,突然间风向一改,竟敢从官家与阉人作对,把那崇德帝姬偷出来了。

崇德帝姬是何人?原先至宠的崔妃之女,崔妃还曾生下皇子,甫一出生就被封为汉王,宠极一时。但官家对女子无常性,再加上崔妃之父卷入党祸,公然地反对阉人管通为权相,这十来年间,崔家从盛宠跌至灭族,只剩下崔妃、汉王及崇德帝姬这三个皇家贵眷得以存活。官家早厌弃了崔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管通等阉人在宫里头动作,而后便是汉王暴毙、崔妃被贬为庶人入冷宫病死云云。而崇德帝姬性情本就乖戾放荡,更是不知道因何彻底惹恼了官家,送至了小云寺,这也是文渊所知道的部分。

等到小云寺那夜大火,冯熙将崇德偷出来,辗转送至文家时,文渊才知道这帝姬竟然已经被逼疯逼傻了。这文氏与冯氏原就是这种关系,一旦发现,九族株连,文渊是被冯家给逼到这份上,不得不将崇德这烫手山芋给接过来,好在她已是傻子,说破天去也闯不出祸来。

只是谁知什么人兴风作浪,崇德帝姬死的消息一出来,就惹得外面一片为帝姬叫屈叹命薄的声音,这声音传到官家耳朵里,竟开始为她梦魇了。这么一梦魇,自称“道君皇帝”的官家,还不天天就往玉清神霄宫里钻,与那些个道官混迹一处,非要他们解梦。

管通便生怕太子那头查出来宫中发生的那些事,拿来当弹劾他的权柄,于是撺掇韫王拿了皇城司,顺势拔除太子势力。官家将韫王及其母郑后,爱得捧在手心里,恨不能立刻就把太子废了,拱手让他的宝贝儿子当这个皇帝。

结果这个当口,因为西北战事告急,辽与西夏联了手,主战派的李昂、西军种家等人的声音便又在朝中死灰复燃,顺势便归到东宫那头,为太子赢了时下的名声。甚至连官家身旁一向游手好闲的殿前都点检,人称殿帅的高太尉,这回都站到了太子一边上,这时局便有些颠倒。

原先文渊想着把这冯熙扶上来,乃是让他大赦后,入御营做个副都统,在自己手底下便如前两年把他压在龙神卫当个小指挥使一样,翻不出什么天了。谁知道他竟被李昂推举去了太子身边,宁愿就做个从五品无实职的引进使,也没有到他的御营来,这件事让那阉人管通知道了,可不大高兴。

阉人在韫王手底下把持皇城司,自然对冯熙娶了文家二女儿的事也有了耳闻,再加上着人一查,这小娘子长得还与崇德帝姬相似,头脑还十分清楚,一番勾连下来,管通便对文家不满了。

文渊当然不敢说,这文迎儿就是真的崇德帝姬,这一点皇城司可还查不出来,那管通也只当是他的二女儿果真和崇德有那么点儿共同点,也还不会将她怎么样。可若是文迎儿像现在这般四处探查自己的身世,到时候暴露出来,可不就是杀身之祸么!

倒是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文迎儿当成相似崇德的药引子供给管通,那管通自然将她处死,取了器官给道士作法,让官家相信鬼魂之说,文家自然也就无事了。

就算不供给管通,只要真正的崇德不幸糟了什么意外、染了什么病症,呜呼哀哉了,那也省了文家许多事。

所以文渊劝说文拂樱去试探试探,如果文迎儿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能好好在冯宅做媳妇的话,那便暂留着她。如果文迎儿要闹事,那便留不得,得速速将她带回文宅,让文渊来处理剩下的麻烦了。

文拂樱听了实在害怕。她是个软弱善良的人,即便文迎儿只是握着她手,叫了她几声大姐姐,她也不想让父亲就这么害死她。

更何况她已经知道,文迎儿便是宫中的贵女、崔氏一族唯一血脉,还是冯熙心中所要拼命保护的那个人。

眼下能替自己盯着文迎儿的,也就只有绛绡。原先她指望绛绡能做个冯熙的通房,就算是回报她这么多年的服侍也罢,寄托自己对冯熙一腔的心思也罢,但都没能成行,还让文迎儿记恨上了她。今天她来,却得让绛绡无论如何看住了文迎儿,不要让她做出令父亲不悦的事情。

————

文迎儿眼下还无力去为了文家的谎言争辩。她首要解决的,就是宅子被烧一事。

开封府的大堂上,站着进去爬着出来的人多如牛毛,普通人对过堂这种事情的恐惧无限放大,不论是哪一方,都好似自己随时会被刽子手抹了脖子一般。

文迎儿与郭官家等人现在担忧的头等大事就是性命,因为案子涉及了京兆尹,如果被对方搬弄是非,谁知道有什么霉头触在自己身上……

比如自己身为人妇,却单独与孔慈关上房门多时。文迎儿自然无暇与文拂樱说什么话。

府衙门前立着紫装的衙役,手里刀杖齐全,望上去很是压抑。好在孔慈已伫立门前等候了。

望见他,文迎儿与郭管家都有如救星。孔慈已见到文迎儿,便眸光柔和地想要相扶,却被文迎儿礼数周全地避开,但他瞧见她面容沉着,还能带着微笑,也就放心了许多。

“里面并不可怕,更何况有我在,无人敢动娘子分毫。”

文迎儿点一点头,见他目光还没移开,于是愕然堆上去。这一四目相对,孔慈却局促了些,赶忙说,“既然冯熙未归,我便当为弟妇多担待些份内之事。”

“孔大哥也不用客气了。我们尽快进去罢。”

堂上阴沉沉地,审问时就叫在底下站着,那京兆尹的侄子徐鱼也站在堂下分辨。此因是个小案,没有人员伤亡,所以官差之顾推搡着迅速问话。因为两家都涉官场,那判官也不算态度恶劣,只将事情详细又问了一遍。

上堂后孔慈便主动解释,是自己因投入太子春坊才搬出那楼,原先并未闹鬼,请求官府抓住造谣的人。

郭管家则提到,最初放租时,便有一人登门,要以极低的价格盘楼,被拒绝后便放言这楼再也租不出去。尔后很快地贡院街就传出闹鬼一说,影响了整个贡院街的生意。按常理来看,传出这种说法的必就是这被拒绝的赁客。

这赁客也被请到了当场,但也不过是诉说了无辜。徐鱼声称自己是与小厮们见到了鬼,这才要烧死那鬼的,还请了玉清神霄宫的一名小道官,名唤作徐柳灵。

这道官今日倒是没有出场,但似乎那判官听说过此人,便信誓旦旦地道,“陛下仰仗玉清神霄宫护佑京师,如若有道官称是,那么此宅必有不妥之处,依着本官看徐鱼正店无过,倒是这宅子应当交给玉清神霄宫处置,由玉清神霄宫除障。”

文迎儿听完只觉可笑,辩驳道:“那如果玉清神霄宫说,这障孽非得铲掉房屋才能清除,你们便要将我冯宅私产铲除,一文也不补得吗?”

那判官道:“官府向来对私宅拆除有补偿,但这宅已归属玉清神霄宫,那便不为官府管束,你且可以与玉清神霄宫去商议此事了。”

被他这么一判,连这栋冯家的老楼都一文不花地送出去了。

孔慈也摩拳擦掌地,想与那判官争辩,文迎儿叫住了他。权力相护的事本就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制约,文迎儿很清楚这一点。文迎儿听到这么判,倒是心里有了底。

☆、权势

“依我看,夜中找几个弟兄将那赁客一抓,让他吃上点痛,他便能交代是谁人指使。”

文迎儿拒绝了。“官差要打板子他都不说,你威胁他也没用。”

因为一间宅子而闹出这么多事来,无非不过是为了冯家老楼底下的这块地皮,楼闹鬼,拆了重新盖就是,也花不了几个钱,但地皮却是弥足珍贵。

这块地皮也不知道是什么山水宝地,让这个幕后人非得拿到不可,他还想了个好办法,就是动用了玉清神霄宫,如今皇帝自称叫“道君皇帝”,玉清神霄宫都算是他半个寝宫了,他们一搬出那里面的道官来,连开封府的判官都不考虑冯家的地位,就把宅子轻轻巧巧地给出去了,这人便是明白,只要沾了玉清神霄宫,谁也不敢为冯家这小楼叫屈。

如果是聪明的主人,一定不会让底下的人说漏了嘴。再者使这种阴招来抓人,与她内心的德行背道而驰。

文迎儿脑子里好似从小就被教导了如何做一股高贵典范,举手投足要显出来尊严气度,让人远远地便只能敬仰。她的行为也受到内心道德的约束。

虽然这个想夺取冯家地皮的人,背后做的事无耻,但却是迂回地使用了公堂这种光明正大的办法来处置,让文迎儿看见公堂的权位和阴森,便更加明白权力的重要。

“孔大哥,太子春坊应能查一查,这贡院周围的宅属罢?这些店家是谁所开,这背后房屋地皮又都是属谁?”

孔慈答应道:“这不难,虽然不比皇城司那帮人对京师通透,但这些个有典册载的一查便知道了。”

交代几句后孔慈便去了,文迎儿让郭管家驾车在贡院街上走了一走,又入酒楼茶铺去坐了坐。

徐鱼正店与临江酒楼每日都热闹非常,今天也请了草台班子、路岐人在门外和里边儿戏耍招揽宾客。几个名巷妓馆在略靠里的位置,门前停着不少马车,还有的脚店挂着红绸在灯上,那边儿是有卖身的妓/女陪宿的。

站在临江酒楼的第二层上,能看见远远有一座极高的楼面,而楼面后面正对着的就是皇城,文迎儿问郭管家:“郭叔,那是什么楼?”

郭管家道:“白嵠楼,站在那最高处,就能看到宫中。晚上宫里灯火着实好看。怎么,娘子想过去瞧瞧?”

文迎儿问:“什么人才能在皇宫外面盖这么高的楼?”

“那是太皇太后家的产业,先帝时候从商人手里盘下来,改成这白嵠楼。若不然怎敢直睹宫禁威严,又怎么可能是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文迎儿点点头,已经到了午后,风吹着脖颈沁凉。放眼望去楼高楼低,越是热闹的越有深厚的背景,没什么人能在京师这片地方随随便便就赚到钱的。

权力这种东西,玩弄人于鼓掌,你若是没有,那就是被人玩弄于鼓掌。文迎儿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层,她望着那白嵠楼,站在那里就能俯瞰皇城,那皇城里面的人又是什么样呢……都是韵德与荀驸马那样?或者是直接往冯宅送东西来威胁她的宗姬那样?

文迎儿知道那宗姬地位太高,如果太子要冯熙作婿,冯熙作为他的家臣就无法拒绝。那她也就不得不面临被休妻或者做妾的命运。

眼下贡院小楼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堂上怪罪,她在冯家也没处容身说话,再加上宗姬这么一门权势的亲事,还有她那胡编乱造的身世……

她一个无权无势,无枝可依的人,接下来能去哪里呢。

不管怎么样,贡院小楼的事既然在她身上,她无论如何也要看到一个结果。

贡院街的位置若要看起来,就是一块棋盘上摆满的棋子,文迎儿突然发觉,冯家的这个小楼,就好像是一堆白色棋子中围着的那一个黑子,定是让人碍了眼,非得拔掉了。贡院街这块棋盘香饽饽,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达官贵人的摇钱树呢。

想来想去目前的联系也只有玉清神霄宫,既然开封府说她只能去找玉清神霄宫讨要宅子,她就必须得去一趟了。

一路上郭管家看她努力思索,脑筋一刻也不停,便不忍打断她。

在郭管家看来,她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完全不一样,看她面色,似乎越是难办,她就越是精神百倍,目光有神,与那日她初入大厅那种局促懦弱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连他都知道,一个能够在将军箭下岿然不动、在翰林堂上指点江山、在公堂上公然平视判官,不疾不徐陈述的女子,一定不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

难道真是文家虎父无犬女?

文家那大女儿文拂樱他也见过,是冯熙的表妹,时常来探望夫人与冯君,偶尔冯君也会让她帮忙参谋家事,与他照过几次面。举手投足和言辞之中,能看得出蕙质兰心,但也比不上文迎儿这样……

他也说不上来,就只觉得文迎儿非但不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令周遭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佩服一二的人物。在她面前,似乎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就和孔慈一样,听她调遣——那孔慈可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到了玉清神霄宫门口,一下来,郭管家与文迎儿都被那宏伟的大殿给震撼住。这高耸的殿顶,应当与方才看到的白嵠楼也差不多高了,但还要比那楼面更阔。

从底下楼阶走上去,便要走个半盏茶时候吧。文迎儿仰着头,此时后日照西斜,正巧就在殿顶,煌煌有如仙境。

郭管家也没来过,只听说过这样地方,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拜拜的。而今缠上官司,反而因此才来一趟,却还觉得自己的脚底板脏了这人间仙境的净土。

他扶着自己裤脚小心翼翼地走上大理石阶,能看见远远的炉烟升腾上来,更加将大殿笼罩得如仙如幻。他正感慨赞叹,结果却听见文迎儿道了一句:“造这么个道宫,这得花多少钱?”

这话真是煞风景了。按理来说,文迎儿可不应该担忧钱才对,而今是因为冯宅,让主家娘子都钻进钱眼儿里了。

这时候便见一座轿子被人抬着正往台阶上面走,那轿子也是销金轱辘,顶上锦缎,前后各有两个脚夫吭哧吭哧地抬着,身边还跟着两个内侍。

看这内侍的打扮模样,文迎儿倒是有些熟悉。

那轿子里的人正巧掀开侧窗帘子看了一眼,文迎儿瞧见正是韵德帝姬。

韵德好像没看见她,大约是和管家在一起,没惹得她注意,便放下帘子匆匆离去了。

文迎儿喃喃道:“这韵德帝姬过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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