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坐上了暖炕,苏麻喇来奉茶,他便故意问:“慈宁宫还没修好,你们怎么急着搬来了?”
苏麻喇看了眼大玉儿,垂眸道:“奴婢劝过,可不管用,那一个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
多尔衮悠悠喝了茶,扫去几分寒意,便道:“我们说会儿话。”
苏麻喇明白,端着茶碗退下去,多尔衮便自顾自脱了靴子,盘腿坐上来,玉儿依然靠在窗下,两人离得有些距离。
“今日还顺利吗?”玉儿问,“你的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还没老。”多尔衮道,“不论如何,我也比皇太极强。”
大玉儿合起书本:“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玉儿,到如今,皇太极还在你心里吗?”
“如今和你在一起,我想他做什么?想他如何伤害我,如何对不起我?”玉儿轻轻一叹,“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当年流言四起时,他就很生气,不惜对我动粗,明明是他不要我了,却还不允许别人心里有我,那会儿他不能对你怎么样,就只能折腾我。”
多尔衮愣了半晌:“他对你动粗?”
玉儿道:“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止一两次,说来你未必信,福临也是在我和他发生争吵后,被他强上了才有的。若没有那一次,也就不会有福临,八阿哥再没了,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没想到,玉儿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多尔衮只知皇太极对玉儿不错,给她办书房,叫她经世济国的本事,让她变得如此强大,万万没想到背过人去,竟然……
“七年了,其实很多事都模糊了。”玉儿淡淡一笑,“这七年,我送走孩子,送走姑姑,如今又送走齐齐格,心里的悲伤层层叠加,轮到皇太极,也真不占几分。若非要说,我更恨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不要恨,也不要再想他。”多尔衮往前凑近了些,“你和福临,还有我在。”
“福临今天发脾气了……是吧?”玉儿主动道,“你心里怎么想?”
“为了齐齐格的事,外头风言风语,我不过是想震慑他们,并没想要抢走福临的风头,但我的确忽略了福临的感受。”多尔衮道,“你呢?你怎么想?”
玉儿莞尔:“你若要做皇帝,早就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做了,岂会在乎站的位置?但福临的心胸终究还不够宽阔,你放心,我会开导他,他心里是敬重你的。”
然而,多尔衮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捕捉她的心意。
可玉儿早就学会了如何从眼睛里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此刻她表现出的,恰恰是“坦诚”是“真心实意”,她没有主动迎向男人,依然窝在角落里,悠悠然问他:“看我做什么?”
“昨晚阿济格找我。”
“英亲王?”
“他问我,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他,问我几时是他的大限。”多尔衮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玉儿,多铎是你杀的吗,齐齐格她……”
“是,你满意了吗?”玉儿冷下脸来,“然后,打算怎么做?”
“玉儿,你?”可多尔衮更茫然了。
大玉儿冷声道:“我不想为此和你纠缠一辈子,若是如此的下场,那又何必在一起。难道余下的人生里,你就为情所困,恨我又不敢杀我,到头来一场空?多尔衮,我不想害你,不如彼此了断,往后了无牵挂。”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清尚未稳固,开了春各地的土壤能不能发芽长出庄稼尚不可知,今年能有多少收成,今年会不会又冒出什么叛军起义军,咱们都不知道。”
玉儿坐直了身体,满脸严肃地说:“你我在一起,彼此心里都有个依靠和慰藉,但我们更多的责任和默契,还是该在家国天下。多尔衮,我不想把你变成一个,只会纠结情爱的窝囊废。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是大清的栋梁,长此下去,我只会害了你。”
多尔衮的脑筋,有些转不过来,他可以在沙场上敏锐地判断敌人的动向,算计到敌人的阴谋,可他永远也跟不上玉儿的心思。
“多尔衮,你还记得我当年在十王亭对你说的话吗?”玉儿眸光含泪,“你该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是英雄。”
多尔衮的眼珠子里本就布满了血丝,此刻更因内心触动而变得通红,他黝黑的脸也泛出红光,每一寸都是内心的激动。
“玉儿……”他上前,抱住了娇弱的人。
大玉儿从容地伏进他怀里,不会让人察觉到一丝丝的反感,所以连苏麻喇都会迷茫,连苏麻喇都以为,她爱上了多尔衮。
此时此刻,多尔衮纵然动情,也不会在刚刚失去了齐齐格后就对大玉儿做出超乎理智的事,两人只是依偎着温存,而他切切实实地从玉儿身上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依赖和期待。
浮躁的情绪被抚平,玉儿命苏麻喇准备点心,虽说是过年,大小礼节约束着,又有齐齐格过世不久,只怕多尔衮还没能好好吃口饭,两人对坐说说闲话,喝茶吃几口点心,倒也惬意。
可令人不愉快的事,还是发生了,因苏麻喇往乾清宫送点心去,皇帝不见了的事,终于瞒不住了,好在福临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他是带着吴良辅,微服私访去逛北京城了。
得到消息,玉儿无奈地一叹,责备多尔衮:“我还以为你的人,会看好他。”
多尔衮嗔道:“我监禁福临做什么,你承认了吧,你是怎么想我的?”
玉儿一笑:“回来再和我吵,赶紧去把皇帝找回来,你要急死我呀。”
京城里,本该是正月初一热热闹闹的大集,但因摄政王福晋故世,朝廷严禁城内百姓燃放爆竹或敲打乐器,大集虽未取消,总不如往年热闹。
但对于福临而言,已经是大开眼界,他长这么大,只在奴才们的嘴巴里,听说过京城集会,这还是头一次亲身经历。
“朕在盛京的时候,倒是跟着多尔衮逛过街,但盛京比不得北京这么大这么繁华。”福临负手走在路上,对身旁的吴良辅说,“你呢,进了宫之后,也没什么机会逛街了吧。”
吴良辅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四周看,虽然出门时带了些侍卫,让他们隐匿在人群中随行保护,可他还是不敢放松警惕,这万一皇帝有个闪失,他当场自尽兴许还能保个全尸。
“吴良辅,朕问你话呢!”福临不高兴,踹了他一脚,“你哆哆嗦嗦的干什么,这是逛街,又不是去刑场。”
“奴、奴才……”
他话还没说完,前面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众人循声看过去,便是主仆模样的两个少女,丫鬟服色的姑娘,挡在小姐的身后,拦着胳膊说:“你凶什么凶,又没说不给银子,我们的钱袋丢了嘛,谁允许你动我们小姐的首饰了?两碗馄饨不过几个铜板,你知不知道小姐的首饰,够你吃一辈子了?”
“大过年的赖账,你还有理了?”那卖馄饨的好生凶恼,撸起袖子说,“我大年初一就做赔本买卖,这一年还开张不开张了?赶紧的,要不给钱要不就摘首饰,我管你值多少钱,你就不能赖我的馄饨钱。”
娇美的小姑娘,穿着体面的裙衫,满身富贵又大方的金银首饰,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在京城里,多半也就是官家千金,这卖馄饨的摊主,倒也是胆大。
吴良辅就啧啧:“也不怕得罪了什么大人,直接叫他滚出京城。”
福临说:“不给钱自然不对,可不过几个铜板的事,何必闹得那么大。去,把钱付了。”
吴良辅愣了愣,见皇帝瞪眼睛,赶紧走过来,放下一块碎银子说:“得了得了,大过年的别找晦气,这银子你拿下,不必找了,放人家姑娘走吧。人家姑娘家家,你还动手动脚的,天子脚下有没有王法了?”
“多谢这位大爷,您是哪一家的,回头我们就把银子给您送去,我们本是带钱出门的,也不知道撞见哪个该死的给摸了……”
那机灵的小丫鬟叽叽喳喳个不停,吴良辅可没工夫管他们,赶紧回到福临身边要紧,皇帝可千万不能有事的。
福临见那瞧着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向他福了福身子道谢,也颔首回礼,转身要和吴良辅去别处逛逛,前方大队人马策马冲向这里。
吴良辅低呼一声:“皇上,是摄政王来了。”
福临满肚子恼火,但已经无处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