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景铎给了她一个家,那她便还景铎一个诺。

景铎,我活一日,我便会护他们一日。

她在心中默默地对着怀中的牌位低诉,这是她许给景铎的承诺。

即便她是女子,她也会以君子之礼践诺。

一诺既出,驷马难追。

从她抱着景铎的牌位踏出灵堂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好这第一步该做什么。

新婚之夜,夫君殒命。

动手的是修罗卫,帮手的是魏谏白。

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这是她与东海景氏的同仇敌忾,只要能重创修罗庭,亦或是手刃魏谏白,那东海景氏定会更相信她,甚至无形中等于解决了一年后的东海景氏灭门之祸。

修罗庭势力复杂,以东海景氏现下的能力,根本做不到重创。

魏谏白在一年前虽然盛名在外,可柳溪知道一年前的魏谏白到底有多少家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柳溪并不知道,此时的她与景岚已经想到了一处魏谏白,必须死!

景铎安然下葬之后,红姨娘将众人唤至景氏前堂,商议景氏的下一件大事。

家主殒命,景氏必须选出一个新的家主,主持景氏的大局。

照理应该是长者居之,二公子景檀继任家主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

红姨娘专门提及此事,景檀也没有拍胸站出来,想必是不想当这个家主的。

景九叔与海先生在旁为证,默不说话,似乎也另有打算。

柳溪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

真是奇了!

这事若是发生在西山柳氏,二妹,三妹,甚至四弟,哪个不争着抢着的要当这个家主?

有意思。

柳溪很快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她细细打量着堂中四名公子的面容景岚、景焕与景渊脸上都有小酒窝,唯独景檀脸上没有酒窝。

再仔细看看眉眼,景岚与景焕是生得最像的,景渊眉目已经长开了,眉眼间还是可以看出与景岚的相似之处。

唯独景檀是丹凤眼,似是生得更像红姨娘。

嫡子尚在,岂能立长?红姨娘说出了她的意思,殷切地望向最小年纪的景岚,我当初是在姐姐的灵前起过誓的,家主只由姐姐的孩子来做。

景檀附和道:不错,娘亲起誓之时,我也在旁,我可以为证。所以这家主之位,还是小五来当吧。

二哥,你看我还是个孩子景岚瞪眼,不敢相信听见的话。论武功,她比不过二哥,年纪也是最小的,她做家主岂能服众?

十六岁也不小了,哪里还是孩子?景檀正色回答,你瞧外边多少农家儿郎,十六岁当爹爹的也不少!

景岚看这阵仗,二哥是不想当这个家主了。

二哥不想当,也可以三哥来啊!

景渊连忙捂住心口,猛烈地咳了两声,摇头道:不成的,小五,你知道的,小时候我们一起泅水时,我险些溺毙,从此不能修习内功。说着,他看了一眼海先生,海先生,你一定还记得!

哪有家主没有内功的?这内外不能兼修,武艺不过平平,更是不能服众。

海先生捻须点头,不错,三公子不宜修习内功。

那四哥

我可还伤着呢!

景焕不过比景岚大几个月,他若能当,自然景岚更能当了。

绕了一圈,竟又回到了景岚的身上。

景岚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她自幼闲散惯了,从来没有想过当家主这种事。

红姨娘看景岚迟疑未决,她给柳溪递了个眼色,虽没开口,意思却足够明了。

柳溪慵懒地端茶又喝了一口,忽然肃声问道:常言道,长嫂为母,既然阿岚还小,那便先由我这个嫂嫂与红姨先管家两年,待阿岚十八岁了,再让她正式继任家主。

你想都别想!景岚急声否决了柳溪的提议。

柳溪淡淡问道:所以,阿岚现下愿意当这个家主了?

景岚如今哪能说一个不字?

东海景氏绝不能交给柳溪这个祸水,不然鬼知道她会把东海景氏折腾成什么样子?

柳溪看景岚没有立即回答,便又激了一句,那由我这个嫂嫂与红姨一起管家,有什么不妥的?

你景岚知道这是柳溪在故意给她挖坑,她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上辈子就是这个祸水亲手给了她一刀!

她若在这个时候真的说了,甚至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小孩子心性胡言乱语,怎放心将家主之位交给她?

好一招以退为进!

柳溪再道:什么?说话这般扭扭捏捏,跟个小姑娘家似的

住口!我当便是!景岚只觉心口一凉,她本就生得阴柔,万一这辈子又被柳溪看出她是女儿身,指不定又拿此事做文章了。

红姨娘与景檀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海先生与景九叔相互看了一眼,也轻舒了一口气。

景岚皱紧了眉心,当了家主,她如何筹谋报复魏谏白?肩上一旦扛上了责任,如何能忘死与魏谏白一战?

正在此时,柳溪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她幽声道:我会帮你的。

谁稀罕你

小五,二哥也会帮你的!

对!三哥也帮你!

还有我!

景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三个哥哥围了起来。

只见景檀摊开手掌,景渊伸掌叠在了景檀手掌上,景焕也伸手叠上,另只手拐了一下景岚,小五!

景岚只觉心口一烫,便覆上了三个哥哥的手,二哥,三哥,四哥

今后你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三个哥哥笃定地说完,齐刷刷地给了景岚一个坚定的眼神。

景岚更觉心虚,她暗暗发誓,从今日起,一定勤加修习武艺,闲暇之余,多往【机关冢】里面跑几次,熟读机关术书籍。

或许她做不到大哥那样人人敬服的家主,可也不能让大家失望。

红姨娘微微含笑,转眸感激地望了一眼柳溪。

柳溪只轻轻地点了下头,有些事不必问太清楚。由景小五来当家主,这只小绵羊还嫩了点,柳溪暗暗思忖,往后的日子她似乎多了几件事要做。

景岚悄然瞄了一眼柳溪,瞧她低眉沉眸,若有所思。

果然,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定是又在谋划什么坏事了!

第11章 红姨

月光清冷地洒在海城的飞檐上,一只萤火虫带着一点微光从敞开的小窗飞入,落在了书案上扇了扇翅膀,又飞走了。

难得可以安静地独处一夜,柳溪提笔在白纸上重新捋了一遍上辈子这一年将发生的事。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会帮着魏谏白大肆整军,与此同时,她还设计了许多攻城火器。那些火器如今想来,这辈子等于是白送给魏谏白的。

柳溪回想那夜在山壁上看见的爪痕,正是她改良后的攀山爪。倘若魏谏白没有重生,他怎会有这些东西?

柳溪突然明白,为何魏谏白会迫不及待的带着修罗卫潜入海城,为何会选择毒杀景铎,为何会下火器意图毁了【机关冢】?

魏谏白知道柳溪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既然不能求娶到,那便要设局毁了她,甚至毁了柳溪所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既然他与她底牌都是摊开的,自然魏谏白不会让自己重现上辈子的危机,当初强攻东浮州遭遇的最艰难的那一战很大概率就不会发生。

这辈子既然选择了不一样的路,那有的事情一定不会按柳溪想的那样发展。所谓知己知彼,也不一定能够百战不殆。

事情突然变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棘手。

柳溪搁下了毛笔,偏头远望窗外,倘若魏谏白选择死盯海城撕咬,虽说守好天险便能力保不死,可是也破不了局。魏谏白趁这段时日扩充势力,他日大军来袭,加上西山柳氏的帮手,海城只怕也是付之一炬的结局。

想到西山柳氏,柳溪的眉心微微一蹙,说不难过,都是假话。

她的娘亲出身江湖名门,只可惜生了她后便一命呜呼了。所以她虽然从出生开始,就是西山柳氏的嫡女,可终究不是嫡子,在父亲柳擎心中,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未来的柳氏家主的。后来父亲娶了二娘,二娘头两胎生的都是女娃,直到第三胎才生出了柳氏这代唯一的男娃,柳擎终是有了后继之人。

凭什么女子就不能继承家业?凭什么女子生来就比男儿低一截?

这个念头自小就在柳溪心头萌芽,所以上辈子她才会野心勃勃地想要谋取这片江山,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至高之处,君临天下,告诉天下人,女子一样可以创出一个太平盛世。

虽说父亲事事偏心,可柳溪自认从未做过什么亏待妹妹或是弟弟的事,偏偏上辈子她的三妹就想要她死。

这辈子她还来不及求一个答案,便先与西山柳氏斩断了关系,只因她怕一年筹谋,也改变不了东海景氏的覆灭结局,她就算重活一次也是枉然。

咚咚。

忽地,有人叩响了房门,将出神的柳溪拉回了现实。

溪儿,睡了么?红姨娘端着燕窝银耳羹来到了柳溪门外。

还是来了。

白日柳溪帮着红姨定了景岚的家主位置,只怕红姨还是有些话要对她讲的。柳溪起身将房门打开,迎入了红姨娘。

红姨娘把燕窝银耳羹放在桌上,没有多少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今日之事,谢谢。

柳溪倒也没有客气,她端起了燕窝银耳羹,舀起一勺喝下,红姨有心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的。

红姨娘张了张口,还是怕她误会了。

只见红姨娘转身将房门关上,认真道:阿檀确实不是景氏的公子。

柳溪点头,淡淡道:这些事其实也不必告诉我的。

既然是一家人,这事就必须说清楚。红姨娘坚定地看她,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当年,我与啸海相识于江湖,同生共死便动了情念,不久便有了身孕。也怪我生性好动,有了身孕也不安分,所以那个孩子说到了她的难过之处,红姨娘摇了摇头,早产生下后,并没有活下来

那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代那个孩子死,只求他能活下来。红姨娘每次想到那个孩子,心中总是悔恨交加,眼泪忍不住在眼眶中转了起来,所以那几日的我,几无生念。

后来呢?柳溪心念微动,想到她的娘亲生她之时,也与红姨娘一样的心思吧。

宁可自己死了,也要这个孩子安好出生。

啸海抱来了一个孩子,说从今往后,他就是我们的阿檀。红姨娘回想那一瞬的心绪复杂,这世上本就没有谁可以替代谁的,可那个孩子实在是生得可爱,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嘴角似是带着一抹微笑,足以瞬间润化她的心。

所以,从那日开始,景氏便有了二公子景檀。

关于景檀的身世,帮忙寻孩子的景九叔知道,给红姨娘调养的海先生知道,景啸海知道,甚至后来景檀也知道了,至于其他人一无所知。

阿檀是个好孩子,他的出身干干净净。红姨娘最希望柳溪知道的是这句话,甚至还有她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句。

柳溪微笑看她,景家的公子都是好孩子,我知道。上辈子死守海城到最后一刻,景檀若不是好孩子,怎会与兄弟们同生共死?

红姨也很好。柳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今夜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也很高兴。

景家都是好人。

所以我说,伤景氏者死。

柳溪知道红姨娘在担心什么,她又加了一句,也包括我。

红姨娘终是释然,她摸了摸后腰,将别在后腰上的惊月拿下,递给了柳溪,你的刀,红姨还你。

柳溪微怔,并没有立即去接。

红姨娘温声道:一家人不该相互猜疑,阿铎也不想你在这个家里住得难受。

最厉害的刀,其实是温情脉脉。

柳溪不得不承认,红姨娘今天这一刀,确实防不胜防。

她接过了惊月,淡声轻唤,红姨

嗯?红姨娘惑然看她。

柳溪忍下了要说的话,放下了惊月,低头再舀了一勺燕窝银耳羹喝下,笑容难得的有了温度,这羹汤甜了点。

红姨娘笑道:甜点好,不是么?说着,她心疼地多看了柳溪一眼,话中有话地道,都会过去的。

年少夫妻,猝然生死分离。

红姨娘以为柳溪一直哭不出来,都是因为悲痛,她想,若是能待柳溪好点,她兴许能把心中郁结的悲痛一一释怀。

柳溪忽然觉得有些歉疚,却也只能默然不语。

红姨娘以为她又难过了,也不敢再多劝,时辰也不早了,溪儿早些休息吧。说完,红姨娘打开了房门,退出了房间。

柳溪怔怔地看着端着的燕窝银耳羹,红姨娘那些温言细语犹在耳畔。她不禁摇了摇头,自忖道:这样温情脉脉的家,怎敌外间的狂风暴雨?

待得久了,只怕她也贪恋这份温情,失了杀气。

所以

柳溪放下了燕窝银耳羹,拿起惊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径直来到了景岚的小院外。

铿!

尚未踏入小院,便听见里面响起了一声刀刃撞上什么的惊响。

柳溪掠上了院外的那株茂盛梧桐,藏在树冠之中,悄悄地看着景岚在月下练剑。

换做江湖老手,应该留心她上树时的窸窣声响,可柳溪在树冠上藏了半晌,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

绵羊就是绵羊,狼来了都不知道。

柳溪摇头,这只小绵羊得好好教一教了。

景氏的剑法并没有特定的章法,讲究心随意动,所以景岚这一连串剑法舞下来,没有半点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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