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臣子给君王敬酒,倒也是礼数所致。
无人觉得不妥。
只有何穗,总觉得赵煜的这一举动是空穴来风,另有图谋。
但是她又不好直接开口责问,赵大海听到有酒喝,早就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来来,姑奶奶,朕给你倒酒。”
一旁的大太监看呆了,“皇上,使不得使不得,让奴才来。”
就在他的手要碰到酒壶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率先拿走了酒壶。
赵煜给父皇母后倒满了酒,给何穗留了一个杯底。
冷言道:“敬酒。”
何穗:“嗯???”
就这么一指甲盖的青梅酒,要饭的都不能就此被打发。
但是眼下何穗不打算惹是生非,恭恭敬敬地朝赵大海行了个礼。
“承蒙皇上恩泽,梁溪百姓一切安好。多年来未受匪盗欺辱,百姓自食其力,安居乐业,皆颂陛下治国有方。”
也正因为此,当年随手救赵大海一事,何穗一直都甚感骄傲。
老话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她不过就是举手之劳,顺手放了一把火。
连油桶都是她的那些小跟班扛的呢。
“是吗?朕有这般英勇?!”赵大海笑得眉毛眼睛粘一块,他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朝身旁美艳年轻的皇后炫耀道:“上阳可听见了?在朕的睿谋先定,丰功伟绩下,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何穗不由听得脊背发酸。
赵大海这自夸的本事,可谓是日益渐增。多年再见,简直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哪有人这般夸自己的。
“睿谋神断,丰功伟绩”,理应从臣子口中说出来。现下竟被他拿来向美人皇后邀功。可谓不要脸到极致。
出了皇上的宫殿,何穗看着眼下无人,不禁朝赵煜不吐不快。
“王爷有没有觉得,您的父皇,空有一身蛮力,脑袋空空,缺乏谋略。”简而言之,笨头笨脑。
何穗甚至都纳闷,他在位多年,天下到底是如何治理成这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万人称赞的大同社会的。
赵煜背过手,眉目难得的柔和:“父皇心意到了便好。”
“说的也是。”何穗歪着脑袋想了想。
老赵头热心肠这一点,倒是让人无可挑剔。为百姓谋福不顾生死,的确是历代君王都不可及的热忱。
还没到玉桂楼开工的时候,何穗这两天都在镇宁街扫地。
她扫着扫着,便混进去几个学堂看看。
尤其想见识见识这洛阳城,大名鼎鼎的镇宁男德学堂,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
可是何穗就差连人家的狗洞都钻了,也没瞧见有什么牌匾上写着“男德学堂”的地儿。
她正心灰意冷地拎着扫帚往回走,突然对面的学堂里头,走出一个背着包袱,令她十分眼熟的女子。
何穗拎着扫帚迎上去,“翠喜姑娘,你怎么在这?”
翠喜横了她一眼,懒得同她搭话。
何穗以为人是忘性大,自顾自介绍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那天在星河街徐家,你骂我是下贱清道夫的那个。”
“其实做清道夫也不丢人,我们大晞人口不多,朝廷好多需要用人都位置都空着,也不能总要老人家替补。”
“王妃说笑了。”翠喜冷冷地打断她的话,“王妃区区一个清道夫,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让煜王对你言听计从,疼爱有加。自家王妃都攀附男人求生,煜王凭什么要我来这学堂读烂书。自古书生,最是贫乏无用!”
何穗想起来了,那天赵煜好像是吩咐春夏送她去女子学堂读书。
“你不想读书吗?”何穗连忙追问道。
翠喜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心如死灰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下,但是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了。
“我想。”翠喜道:“但是我想有什么用。我有银子吗?读书能让我有银子吗?会写那几个臭字有什么用?我不如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做那有钱人家的菟丝花。”
何穗听她所言愣了一下。
翠喜趁她愣神的功夫,背好包裹继续往巷子外走。
何穗回过神来,拖着扫帚小跑跟上,追着她问:“在这里读书要多少钱啊?你打算去哪?”
翠喜边走边冷言回答:“学堂是富人资助,吃住全免,不要钱。”
“这样啊。”话音未落,何穗就听见身后传来好一阵动静,有女子声大叫,“有人逃学了,有人逃学了。”
翠喜闻声脚下抹油马上就要开逃。
何穗眼疾手快,横起扫帚拦在她的跟前。
翠喜:“让开。”
何穗赶紧抱住她,“逃学可耻!”
“吃住全免你都呆不住,你想去哪?回家吗?你家里头的那些是你的亲人吗?那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翠喜:“让开!”
何穗紧紧地抱住她,用尽了全身的荒蛮之力:“不!”
“你也别想回香坊,瞒着掌柜的私底下做那些不入流的买卖了。你去一次我去砸一次场子信不信。”
翠喜在富贵人家帮过工,从小做的便是下等人的体力活。与何穗这种虽说是在市井混着长大,但是凡事都有小弟替她出力的小魔王不同,她的力气都是实打实的。
何穗眼看自己就要抱不住她了,赶紧朝着那头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逃学的人在这头。”
“这里,这里。”
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成功将翠喜交回女先生手里。
女先生朝何穗行礼道:“此女子是煜王亲自派人送到我们学堂来的,要我们好生管教。方才趁人不备,险些让她给她逃了。多谢姑娘相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不用称呼,”何穗道:“煜王既然对学堂寄予厚望,先生可势必要好好教姑娘们读书。如若他们的家人来闹,大胆去报官便是。”
何穗怕自己的话威信不足,从怀里掏出赵煜的腰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没想到老赵头给她的东西,才几天就用上了。
先知理而后知耻。
这煜王虽说是以权谋私,但在某些方面,也算是有在好好做人。
翠喜被几个同门挽着手臂,临被带走前,何穗竟然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泪光。是不是因为对她深恶痛绝而眼眸中饱含泪水,她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