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夜晚六时整。
春初的天色还是暗得很早,不过刚过六点,夜幕就已经降临横滨,远郊的仓库区万籁俱寂,只有晚风拂过树林间时带起密叶沙沙作响。
两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废置老旧的仓库房前,刺目的白色车灯照亮了前方漆黑荒凉的空地,引擎熄火,车门被打开,几个长相普通、年龄不一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们将第二辆车上下来的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围在了当中,以他为首,缄默无言地走进了仓库中,像是在黑夜里默默前行的蚁群。
老旧生锈的大门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动,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啊呀,真是辛苦二位了。”那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带笑容地对着仓库里的人说道,“看起来一切都还顺利吧?”
“啊?”随便坐在地上的荣一郎咬着香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来接受悬赏对象的接应人,亦或者是说,他们这一笔单子“老板”,他立马站起来,拿着没吃完的半根香肠拍拍屁股上的灰,连连朝着对方鞠躬,“是是、托您的福,悬赏对象就在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边上退开了几步,将身后那个被绑在柱子上的小女孩露了出来:“按照您的要求,完好无损。所以关于报酬的事情……”
中年男人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但那张已经松弛垂下的老脸,就好像是浆洗过多次于是就脱了形的麻袋一样,满是褶子的脸皮挂在肉上,只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感。
他朝着身边的一个人点了点头,随从会意,很快,荣一郎的手机就想起了报酬到账的提示音,五十万美金,一分不少。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先看一看悬赏对象吧。”中年男人说道。
一个男人上前一步,做出了请荣一郎叔侄出去的手势,报酬已经到账,两人也没有多留的想法,立刻识趣地跟着那个男人出去了。仓库里只剩下了那个中年男人,以及他两个部下,还有被捆在柱子上的小女孩。
“平池先生。”一个部下开口道,“货车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九点会来接应我们,预计十点就可以带着星浆体离开横滨。”
“好。”中年男人——也就是平池胜,微微一点头,视线落在了那个呆呆地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着他们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异常的安静,从她的脸上感受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看见绑架她的绑匪离开、换了新的陌生人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平池胜走上前去,在小女孩的面前停下,半蹲下来,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女孩,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寻常的地方,除了过分安静这一点以外,和一般的孩子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直接杀死真的没有问题吗?”他身后的一个部下低声问道,“如果被咒术界那边的人夺回去了的话,一旦星浆体被严格看守起来,我们就很难再有机会接近了。”
平池胜缓缓站起了身,宽大的手掌在小女孩的头顶拍了拍,像是在安抚,却又带着冷漠的漫不经心。
“不要那么目光短浅,正臣。”他用和蔼的语气说道,“咒术界想要让天元大人吸收拥有特殊体质的星浆体,遏制住进化,但是星浆体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我们却并不知道,如果从这个星浆体的身上研究出了‘祭品’的特点,我们日后行事时就会方便许多,不需要再大费周章、从咒术界那边的动静来猜测星浆体究竟是谁了。”
“但是东京那边……”名叫正臣的部下还是有所顾虑,“我们之前调查到的线索,东京那边应该也有着一个星浆体,距离天元大人和星浆体‘融合’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月了,那边的星浆体就放之不管了吗?”
“不,如果那边也有着星浆体的话,自然会有其他的人去处理。”平池胜说道,“先前我们探听到星浆体在东京的情报,但临近‘融合’的日子了,东京的咒术高专却突然在私下和横滨这边有了关系,或许‘星浆体在东京’一开始就只是他们放出来掩人耳目的假情报,那边的星浆体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平池胜沉吟道:“横滨是异能者和黑手党盛行的地区,政府的特殊监视地带,行事不便,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在这里都少有活动,但反过来考虑,这里也是一个不易引起术师瞩目的盲区,正是藏匿星浆体的好地点。如今星浆体被掳走,教会在东京那边的人手会盯住咒术界的举动,若是东京那边真的也有一个星浆体的话,他们必然会去查看那个星浆体的情况,到时候,孔先生会联系‘那个人’去处理东京的那个星浆体的。”
“是。”正臣俯首。
“接应的货车那边注意些,不要出了差错。”平池胜叮嘱了一句,“内务省的异能特务课和黑手党们把横滨这块地界看得很严,一丝纰漏也不能出现,我们是私下来到横滨的,一旦被发现的,或许会被他们——尤其是黑手党那群人,视作是挑衅的。”
“您放心,一切顺利,教会关联的企业前段日子同港口黑手党旗下的会社达成了一笔货物交易,有港口黑手党的名声在,运货车进出横滨的关卡不会有什么问题。”
平池胜点头,带着另一个部下出去了,很快,刚刚才领了报酬出去的荣一郎叔侄就又进来了,他们临时又接了平池胜的一份附加委托,在运货车来接应之前,他们两个人会协助对方看守奈奈子。
“哎~呀!小鬼,看来咱们还得在一起再相处上几个小时。”一屁股在奈奈子不远处的水泥地上坐下了,荣一郎拆着新的香肠,一边说道,“这个老板可真是大方啊!只要在这里多看你三个小时,就再给我们五万美金当报酬,要是每个挂悬赏的金主都这么阔气、那我可就发达了!是吧叔?”
他的叔叔还是那样一副憨厚的表情,没有对他的话表示附议或是反驳,在仓库窗户边上的位置靠着墙坐下了,仓库的大门后,那个叫做正臣的部下笔直地站在那里守着。
奈奈子挨个看了看他们,感觉腿坐的有点麻,于是挪了挪屁股,换了一个姿势坐着。
手机在半路上就被没收走了,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能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看见外面已经完全漆黑一片的夜色。
刚才那个大叔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奈奈子基本没听懂几句,只知道他们之后好像还要把她从这里带走,但是要等到晚上有车过来接他们,在那之前,现在她还是要被三个大人看守着。
认真的权衡了一秒钟,奈奈子确信,凭借她自己的小短手和小短腿,想要从一群大人眼皮子底下逃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毕竟这又不是在演电视剧,即使她跑出了仓库,外头是荒无人烟的郊区,她也跑不了多远就肯定会被抓住,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当场躺平。
反正这群绑架犯看起来好像也没有撕票的意思,她还是老老实实等靠谱的社长他们报警来救她吧。
考虑好了,奈奈子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费力地把自己被绑着脚踝的小短腿曲了起来,然后低下小脑袋,脸颊靠在膝盖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像是被折叠起来春卷一样缩成了一团,没两秒钟,就呼呼睡着了。
仓库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仓库里没有人说话,荣一郎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他那敦厚老实的叔叔坐在窗户下,像是在发呆,偶尔抬头看看仓库里的情形,正臣尽忠职守地站在门边,一步不离,神色警戒。
八点四十,仓库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吵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奈奈子。
有人推门进来了,叫走了守在门内的正臣,铁门“砰”的关上,金属碰撞的声响在空荡荡的仓库内回荡了几秒才彻底消去。奈奈子下意识地想要揉一下惺忪的睡眼,抬手时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被绑在了身后,于是她只好用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又低头埋在膝盖上蹭了蹭闭上的眼皮,最后垂着小脑袋,困倦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把脸埋进了膝盖里,想要继续睡。
戳戳、
戳戳、
戳戳戳、
刚闭上眼睛的奈奈子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她的手。
她的双手被绑在了柱子的后面,没办法动弹,她也看不到后头的情形,只感觉有什么细细软软的东西在戳她的手心,戳的她有点痒,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
奈奈子抬起了小脑袋,那个戳她手心的东西也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戳了。
她等了几秒,没再感觉到手心被戳的触觉,刚想埋头继续睡觉,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
毛茸茸的,小小的一截,正噗呼噗呼地蹭着她的掌心,就好像是有生命一样,动来动去的。
【……】
奈奈子僵硬地抬起她的小脑袋,像是机器人一样,咔咔咔地转动着,看向了坐在她不远处的荣一郎。
“……叔叔。”
津津有味刷诅咒师论坛的荣一郎头也不抬:“啊?”
奈奈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干巴巴说道:“有、老鼠。”
她刚开口,蹭着她手心的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就不见了。
“啊?有老鼠吗?在哪呢?”荣一郎拿着手机站了起来,“在后头吗?咬你了?”
他说着,拐到了奈奈子的身后,左右张望着地面:“没看见啊,是不是跑走了,要不给你换个位置绑?这破地方就是、咕呃——”
奈奈子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见荣一郎突然就闷哼了一声,继而就是一声重物沉沉倒在地上的闷响。
几米外,荣一郎坐在窗户下的叔叔憨厚的脸上神色一变,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宽刃的短刀来,动作果决狠厉地刺向了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猛地暴喝一声:
“——转!!”
从胸腔中发出的雄浑嗓音回荡在偌大的仓库内,下一瞬——!
……下一瞬、
下一瞬什么都没发生。
叔叔:“……”
奈奈子:“……”
【他在干什么?】
黑黝黝的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奈奈子心里困惑地想到。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奈奈子的身后传来,而在奈奈子的前方,手中握着短刀的男人在一瞬的迟滞后,立即将刀从水泥地里拔出,身形敏捷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俯身朝着奈奈子的方向猛冲而来,像是一头褪去了羊皮伪装的凶狮,淳朴的脸上面露凶光,不复之前憨厚老实的模样,手中的刀目标明确地直直朝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奈奈子砍下。
但是他的刀刃没能触及奈奈子瘦小的身躯,甚至没能靠近奈奈子一米之内。
一抹千岁绿的身影从奈奈子的身侧跨步而出,银发的男人连腰间的太刀也没有拔出,而是直接由下往上伸出了左手,稳稳地抓住了对方的小臂,右手的手指弯起,从手臂到指腹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紧绷起,猛然一个发力,掌跟推向男人的肩头,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在仓库内清晰地响起。
下一瞬,短刀掉落在地,荣一郎的叔叔被抛掷撞到几米外的墙上,继而滚落在地,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福泽谕吉缓缓收势,站直了身躯。
一阵风从奈奈子的身后吹来,扬起了男人和服宽大的衣角。
奈奈子感觉到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一松,很快的,捆住了她身体的麻绳也被割断,散落在了水泥地上,白发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柄锋利的小刀,从她的身后探出了脑袋,毛茸茸的三股辫垂落下来,耷拉在了奈奈子的膝盖上。
“锵锵~!奇迹的登场魔术!”
果戈里大大地张开了双臂,笑眯眯地对她扬声说道。
奈奈子没理他,低着头,盯着着自己软乎乎的小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地上,仰起了小脑袋,朝果戈里伸出了双手。
“嗯嗯?要一个劫后余生的拥抱吗?好——”
“水。”
奈奈子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
果戈里:“诶?”
“水。”奈奈子语气毫无起伏地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继续说道,“有老鼠,很脏,要洗手。”
果戈里看了看奈奈子伸到他面前的小手,又看了看奈奈子毫无表情的小脸,“唔”了一声,金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稍稍垂下了他的小脑袋,手指勾过垂在身后的小辫子,揪住辫子尾端系着的小皮筋,用毛绒绒的发梢轻轻挠了挠奈奈子的掌心。
痒痒的,毛茸茸的,还会动。
奈奈子:“……”
她一把握住了果戈里的小辫子,然后用力地向下一拽。
“咦咦咦——?!”
对被奈奈子揪住了小辫子的果果里视若无睹,福泽谕吉在将两个绑匪绑到一处后,转过身,语气沉静地对奈奈子问道:“有受伤吗?”
拽着果戈里的小辫子,奈奈子慢慢腾腾地从水泥地上爬了起来,摇了摇小脑袋。
“那就回去吧。”
“噢。”
丢下两个绑匪,拽着果戈里的小辫子,奈奈子跟着福泽谕吉,从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爬了出去——大概果果里他们刚才就是从这扇窗户翻进仓库里的吧,奈奈子在被抱出去的时候这么想到。
“爸爸,在哪里?”她抬起小脑袋,对福泽谕吉问道。
福泽谕吉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回答道:“他在……工作,你和果戈里先回去睡觉。”
“噢。”奈奈子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爷爷。”
“嗯。”
“书包,不见了。”
“……”
“作业在书包里面。”
“……”
奈奈子拽了拽福泽谕吉的袖摆:“爷爷。”
福泽谕吉头疼地按了按眉心:“……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会去帮你找的。”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奈奈子听话地和果戈里一起回宿舍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