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奈奈子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乱步和病床上坐着的小男孩,一来一回地用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
那一串叽里咕噜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什么异世界文字一样,让人连猜都猜不出一个词的意思。不只是奈奈子,同在医务室里的与谢野和国木田也一样,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完全没听懂乱步和小男孩说了些什么,只有社长还沉着冷静地坐在一旁,不动如山。
乱步好像会说很多种外语——奈奈子意识到了这件事,随之也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几段零散的字句来。
似乎是在什么随笔杂文里,那个已经是“大作家”了的“江户川乱步”曾经非常矜持地写下过一段这样的文字,具体措辞奈奈子不记得了,反正核心思想就是“学习外语对我而言不算是什么难事”——这种充满了凡尔赛气息但又一副十分自谦模样的话。
唔,或许等被侦探社炒了鱿鱼之后,她可以让乱步去当个翻译试试,混口饭吃饿不死总该是没问题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安排好了爸爸的“下一份工作”。
在她发呆的这一会儿里,乱步和小男孩的对话也结束了,看见乱步和男孩都不再说话了,福泽谕吉才稳重地开口问道:“乱步,知道这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了么?”
“嘛……马马虎虎差不多吧。”乱步没什么干劲地回答道,“出生在波尔塔瓦,就是乌克兰的一个省,原来归属于俄罗斯帝国,三年前被意大利的一个黑手党家族雇杀手绑架了,然后被关在一个实验基地里进行了两年多的异能实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横滨来的。”
老家的地点和被绑架的事情都是这个小鬼说的,异能实验的部分是他自己推理出来的,这个小屁孩的那点心眼,在名侦探的眼里完全无所遁形,即使他瞒着异能的事情不说,乱步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
他甚至能猜到这个小鬼的异能大概和空间有关,他的身上多了一缕很淡的咖啡的气味,国木田几分钟前才煮了咖啡,侦探社能够留下这种气味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煮咖啡的茶水间,二是国木田把咖啡端去的办公区。
这个小屁孩没有出现在办公区过,而从医务室去茶水间又必须要经过办公区,那么就只能是他跳跃了空间,直接和茶水间有过空间上的触碰。
“意大利的黑手党?”福泽谕吉的眉头皱起,让他本就肃然的面容更添几分慑人的威严,“港口黑手党近几个月的情况已经愈发混乱,这种时候,意大利的黑手党家族也要来横滨横插一脚吗。”
“不、和那个大概没关系……只不过这种时候,意大利的那些黑手党家族到日本来,就算目的不在于这个,也肯定会让横滨更加混乱的。”乱步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这个小鬼很麻烦的、万一被那个意大利的黑手党家族知道他在侦探社的话,肯定会发起针对侦探社的行动——社长,我们还是赶紧把他丢掉吧!”
闻言,福泽谕吉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关于这件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了奈奈子听不懂的事情,国木田和与谢野也加入了谈话之中,复杂深奥的词语一个接着一个,什么【黑手党】、【局势】、【异能实验】、【命数将尽】、【首领换代】,奈奈子一个都听不懂。
她抬起小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没人理她,于是笨手笨脚地爬下了凳子,从医务室半掩的门缝里钻了出去,跑到外面的办公区,找到乱步没吃完的一盒饼干和她心爱的小板凳,一手抱饼干、一手拖小板凳,回到了医务室里,踢掉了小皮鞋,踩着小板凳爬上了病床。
抱着半盒饼干,奈奈子把小男孩背后靠着的枕头往自己这一侧拖了拖,然后转过身,和小男孩排排坐一起靠着枕头。
“你要吃、吗?”
奈奈子面无表情地咬着饼干,像是小仓鼠一样耸动着腮帮子,把手里的饼干朝小男孩那边递了递,一边吃,一边看着“大人们”气氛严肃地讨论正事。
左手还吊着葡萄糖,小男孩伸出自己指节削瘦的右手,拿起了一块饼干,带着仿佛很有精神的愉悦笑容,嗓音十分虚弱地说道:“cпa6o”
丝……什么什么的,奇怪的发音,奈奈子听不懂,但是她听不懂的话多了去了,就好像现在乱步他们在说的话她也一堆词语没听懂。
因此她礼尚往来、一板一眼地用中文对小男孩说道:“不用谢。”
至于小男孩刚刚到底是不是在道谢,那不重要,反正他也听不懂奈奈子的话。
一只合格的萨摩耶,应该要具备哪些要素?
1、漂亮的白毛。
2、快乐的微笑。
3、即使语言不通,也总是能迅速地正确回应主人的指令,也即,拥有同类中较高的智商——虽然看起来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奈奈子觉得她捡回来的狗狗……捡回来的“汪酱”,完美符合了这三个要素,最重要的是,还不用钱,这让捂住了十万円小金库的奈奈子感觉十分的满意。
坐在饭桌边,今天的晚饭是荞麦冷面,奈奈子右手握着她短短的儿童筷子,左手拿着一个小碟子,从圆形的木碗里夹出两根面条,一点点的挪到小碟子里,再把小碟子里的细面条倒进酱汁里蘸一蘸、捞出来,挑回了小碟子里,然后嘴巴凑到小碟子上,吸溜吸溜地把面条吃进嘴巴里,来回重复着这一套麻烦的动作,慢慢吞吞地吃了半天,才吃完了她的那一小份冷面。
放下手里的筷子和小碟子,奈奈子捧起装着炖汤的小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才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抓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巴,然后从椅子上爬了下去。
“爸爸。”
奈奈子拽了拽乱步的衣角,正在啃着大鸡腿的乱步分出了一点视线,挪到了奈奈子的身上。
“嗯?唔唔唔……干嘛?”
“汪酱。”
乱步立刻纠正她:“不是‘汪酱’!那个小鬼叫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叫他尼古莱或者果戈里!”
“尼……泥锅……”
【……niko……什么东西?】
奈奈子被这比日本人还长了几倍的名字绕晕了,俄罗斯人的名字都复杂的要命,换成俄语发音后更是叽里咕噜的一大串不知道是什么。
“尼古……算了、这个有点绕。”乱步换了个简单的念给她听,“果戈里——!ゴ、ゴ、リ!”
“ゴゴ、リ。”奈奈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虽然日式英语很奇怪,但确实好念多了。
……但是听起来好像母鸡咯咯叫噢。
她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
ゴ、ゴ、リ。
go、go、ri。
“不用管这个小鬼,与谢野会帮他解决晚饭的事情的。”乱步毫不在意地说道,“社长说会联系特务科的,过几天侦探社就能把这个麻烦小鬼丢掉了!”
【特务科】
又是不认识的词语,听起来像是收容机构、福利院之类的地方。
虽然说她觉得果戈里和萨摩耶区别也不是很大,但是路边捡个小孩子和路边捡只小狗狗的区别还是有点大的。
她之前也差点就被送到福利院去了,还好她聪明,当场给自己抓了个爸爸。
【……唔。】
奈奈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她睁着黑黝黝的圆眼睛,仰着没有表情的小脸,盯着埋头啃鸡腿的乱步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回了走廊对面的的侦探社,踮脚打开办公区的侧门钻了进去,迎面碰上了端着餐盘从医务室里出来的与谢野。
“奈奈子?”与谢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奈奈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晚饭吃完了吗?”
奈奈子点了一下头:“嗯。”
“是想进去找果戈里玩吗?果戈里的身体不太好,不要太吵到他了,记得玩一会儿就出来,让他多睡一会儿。”与谢野随口叮嘱了她一身,转身帮她把医务室的门打开了。
奈奈子听话地点头,看着与谢野端着餐盘走了,才探头探脑地扒着门沿,朝医务室里看。
医务室里亮着灯,中间的那张病床上,身形干瘦幼小的男孩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低着头,正在折纸。
他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系成了一条小辫子,垂在脑后,依然是毛茸茸的,但却不太像是奈奈子在宠物店里看到的那只萨摩耶了。
奈奈子钻进了医务室里,她的小板凳还放在病床边没有拿走,所以她熟门熟路地又踩着小板凳,爬上了病床。
大大的病床上即使坐着他们两个小孩,也依然很宽敞。小男孩没有抬头看努力爬上床的奈奈子,而是脸上保持着那样愉快的深深笑容,瘦如细柴的十指灵活地翻飞,很快将手里的白纸折成了一只展开羽翼的千纸鹤。
白色的千纸鹤躺在他的手心里,小男孩偏过了头,金色眼瞳弯成了月牙,笑眯眯地看着奈奈子,将手里的千纸鹤呈到奈奈子的面前,像是展示一样,给她看了看,却并没有把千纸鹤给奈奈子的意思。
奈奈子的小脑袋歪了歪,看不出丝毫情绪波澜的漆黑瞳孔与他对视。
“вpemr|длr|фokycoв”
小男孩说了一句奈奈子听不懂的话,然后扯起了病床上的被单,披在了身上,像是拉起披风的一角一样,扬起了被单的一角,遮住了手里的千纸鹤。
“three、two、one!”
他的口中突然吐出了有些不太标准的英语,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英语,语气昂扬又兴奋。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下,他挥开了被单,就像是从魔术师的帽子里扑簌而出的白鸽,一只黑色的鸟儿倏地从他的手里飞了出来,撞上了医务室的吊灯,引起了灯光晃动。
嘭!
黑鸟撞倒了与谢野放在柜子上的药瓶,扑棱的翅膀又掀翻了桌面上的文件,在屋里没头没脑地打转了两圈后,终于找到了门的位置,从半开的门缝里飞了出去,很快,外面的办公区传来了鸡飞狗跳的惊慌动静。
果戈里脸上一直维持的愉快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僵硬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鸟藏起来不被发现的,但是奈奈子还是面无表情地对他的这个魔术予以了客观的高度评价:
“你完蛋了。”
她用中文说道,并且慎重地收回了教果戈里喊乱步爸爸的碰瓷计划。
果戈里:“……”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听懂,但他感觉自己似乎意会到了这个小女孩说的话。
……所以说为什么那只鸟从他的手里飞走后,他就不能像是把这只鸟从外头搞进来时一样,用异能伸出手,再把这只鸟隔着“披风”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