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他这一辈子将所有的温柔和善意, 都用在了朱鸳的身上。
对她没有算计,没有猜疑。
他以为她是他心底最为纯洁的姑娘,虽贫穷却未染世俗, 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手心里, 舍不得让她沾了半点尘灰。
谁知,她却是来自那尘灰堆里,染了一身的脏, 是他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名声, 在为她洗。
往日太上皇有多爱朱鸳, 如今他就有多厌恶,憎恨她。
他这辈子, 全都毁在了这个女人手上。
太上皇闭上眼睛, 那悔恨从昨夜开始就压在心头, 一直到现在,见到了太上皇后, 一瞬间似乎全爆发了出来。
一时回忆起几人的过往,那些发生在几人身上的点点滴滴, 又无一不在告诉他, 他就是个笑话。
韩家的嫡女,名门之后,他嫌弃她不配。
回头却选了一个花楼里的瘦马, 被她骗了二十几年, 若不是如今爆出来,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知道真相。
朱侯府将他当成了笑话。
朱鸳更是将他当成了傻子。
太上皇猛地一阵急喘。
太上皇后忙地起身, 正准备去唤高公公, 太上皇突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太上皇后顿住。
转过头, 眸子盯向了太上皇的手, 那眸色清淡冰凉,没有半丝柔情,太上皇心头一酸,才缓缓地松开,“不必紧张,老毛病了。”
太上皇后便转身,端了几上的药碗。
“该喝药了。”
太上皇努力地将自己撑起来,太上皇后的勺子递过来时,太上皇便借此瞅了她几眼。
这张脸,他倒是没忘。
从他开始打压韩家开始,他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张清淡寡欲的脸。
那时候他恨她的傲气。
可如今,他又非常渴望这种傲气,渴望这种真正从名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大气和傲骨。
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而不是那勾栏里出来的风尘味。
人一旦对另一个人厌恶起来,不管之前对她有多喜欢,有多爱,都能一一否定,包括往日朱鸳所做的一切,也都跟着变了味。
曾经两人的恩爱,成了他的耻辱,再回想起朱鸳来,便无一可取之处。
他憎恨她的歌声,越是唱的好,越是风尘。
更厌恶她跳舞,那些曾经惊艳过他的舞姿,如今回头再去看,不过是些搔首弄姿,勾人的本事。
只有跟前的这个人。
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名门里的高贵和端庄。
太上皇喝着药。
那悔意慢慢地从心底滋生出来,堵在心口,在太上皇后放下碗的那瞬,太上皇终是同她说了一声,“多谢。”
太上皇后倒是挺意外。
二十几年来,太上皇后也记不得,他有没有同她道过谢。
但听进耳里,确实很生疏。
太上皇后脸上并没有任何波澜,搁了那碗后,只同他道,“好生歇息。”
说完便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也没再留。
太上皇躺在床上,本是闭上了眼睛。
听到那脚步声远去,一时没忍住,侧过头睁眼瞧去,正好就看到了太上皇后的背影。
这背影他倒是有印象。
他将他们母子俩赶出皇宫,一个要被送去南苑,一个要被送去道观时,她来找过他。
她立在他跟前,良久才开口。
声音突地带着哽塞,“你当真就如此狠心对待绎儿吗,他也是你的孩子。”
因他头一回见她哭,一时有些惊讶,才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两眼,却见她神色并没有半点悲伤,脸上的两道泪,也似是洒在她脸上似的。
太上皇瞥开目光道,“你不该来这儿。”
之后,她倒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求他,良久,他听到了脚步声,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到的便是这个背影。
脊背挺直,透着一股子的决绝。
那也是他这些年来,对她唯一的印象。
从韩氏进宫,到生出二皇子,他从未将他们母子放在心上。
不仅如此。
他更是不顾他们的死活,为了朱鸳,为了让她的两个儿子在朝中巩固地位,不惜替其出谋划策,去打击,去陷害他们。
周绎。
他的二儿子。
他是何模样,喜欢什么。
他一无所知。
可就是这么讽刺,曾经他认为不配当他儿子的二皇子,如今却是他唯一能提得上台面,能见人的儿子。
太上皇喘了几声,王公公正好进来。
适才见太上皇后出来,王公公还以为他睡着了,此时见他还醒着,忙地上前扶他起来。
太上皇睡不着。
喝了那药,更是精神。
王公公见他神色好了些,才敢禀报,“陛下适才让人传话,南郊的墓地挖了出来,问太上皇,先皇后的遗体该如何处置。”
太上皇厌恶到了极点,只咬牙道,“挪出来。”
王公公正要转身去回话,太上皇又唤住了他,“让他别管了。”王公公停下脚步,太上皇吩咐道,“这事你去办。”
王公公便明白了意思,陛下毕竟还是先皇后所出。
**
一个夜里都没合眼,午膳后,太上皇倒是歇息了一会。
一觉睡醒,外面又翻了天。
王公公伺候他起来,欲言又止,太上皇看了他一眼,一声冷嗤,“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消息是我不能承受的?”
王公公便道,“长安今日有几处发生了地龙翻身,其中龙岭那边的山体分离,翻出来了一块石头。”
太上皇看着他。
王公公道,“那石头极为神奇,身上长出了几条纹路,细一看,竟是几个字。”
太上皇倒是好奇了,“什么字?”
王公公低声道,“天子以伪乱真。”
太上皇一愣,王公公又才将话说完,“如今,那块石头已在长安城里传遍了,自今年那场梅雨后,幽朝的灾情连续不断,加上前几日发生的几处地龙翻身,不少百姓都相信了这是天谴,那块石头一出来,暗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传,说陛下并非是当初的太子,他不是周恒......”
太上皇眯着眼睛,猛地看向王公公。
两人沉默了一阵,谁也没说话。
半晌,王公公才小心翼翼地问太上皇,“太上皇难道就从未怀疑过,朱侯爷说的话吗?”
太上皇没答。
之后却是问了一句,“皇上呢?”
王公公道,“乾武殿并没有动静。”
地龙翻身,翻出来的石头,今日一早就传了出来。
这会满朝的臣子都知道。
但无人敢言。
最近一月内,朝廷的动向,一天一个变化,谁也看不懂,先是秦家翻案,陛下立了那罪己诏,接着朱家一个一个地出事。
最后,竟是遭灭了满门,走了秦家当年同一条路。
想当初朱家在朝中多威风。
太上皇亲封的侯爷,又是陛下的母族,往日太上皇和陛下是如何维护朱家,众人还历历在目,这转个眼,说灭就灭。
到底是什么缘故,没人得知。
但谁都知道,侯府是得罪了太上皇和陛下。
如今这流言传出来后,虽离谱,可大胆的人,免不得往深里想。
陛下不是周恒,又会是谁?
若是当年的二皇子周绎,那朱侯府遭到如此下场,倒是能说的过去。
当年戎国的那一战,所有人都只知道二皇子死了,却没人见过他的尸首,等太上皇和朱皇后的人收到消息,二皇子已经入了棺。
林常青也束手无策。
当时只要太子活着,太上皇哪里还会在意二皇子的生死。
二皇子所有的后事都是太上皇后在操办,见过二皇子尸首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太上皇后和二皇子的几个亲信。
后来,二皇子入了陵墓,更是很少有人提起。
事情过了两年多,突然又被人提起,众说芸芸,没一个知道实情。
外头传言满天飞,周绎却是坐在乾武殿内,稳如泰山。
高沾奉旨去礼部拿了册子来。
三日后就是太上皇的寿辰,陛下突地说要大办,如今礼部刚收到消息,忙成了一团,高沾将朝中受邀的臣子名册,拿来交给周绎过目。
到了跟前,高沾的腰身突地就比往日弯的更深,只埋着头,似是生怕看到周绎的脸。
周绎伸手去接,便只瞧见他的一双胳膊举到头顶,瞧不见人。
周绎瞟了他一眼,唇角扬了扬,“怎么,也觉得朕是个假的?”
高沾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假天子的流言传成了那样,高沾岂能不知。
更是有人暗地里来向他打听,“高公公伺候了陛下这么些年,应该最为清楚,陛下当真是当年的太子?”
高沾答不上来。
流言没传出来之前,他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陛下不是周恒,不是当年的太子,又能是谁。
流言传出来后,他本想替陛下压下去,可心头那些曾被他忽略过的各种细节,突地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太子在东宫那会,性子阴霾。
之后从战场回来后,虽也冷冽,但高沾从未见过他私底下对人动过死刑。
除了最初的王家。
因为心头从未生过怀疑,就算是陛下有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高沾也觉得那是陛下的性子变了。
可高沾不傻。
传言出来后,再从头到尾去细细想一遍,却是细思极恐。
陛下每回有事,都是唤王钊。
两年的时间,王钊再让他信任,也不该比过他这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人。
心头一旦有了松动,高沾的怀疑便再也止不住。
见到周绎,便不受控制的紧张。
若他真是当年的二皇子,那他伺候了两年,竟是没发现......
周绎也没再为难他,“起来吧。”
高沾起身,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等周绎将册子过目了一遍,拿起笔在那上头添了几个名字,又才递给他,“拿去给礼部。”
高沾忙地领命,“是。”
高沾将那册子又送到了礼部,礼部尚书打开一瞧,吸了一口长气。
太上皇这回这生辰,怕是热闹了。
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臣子,都在受邀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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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来了宝宝们。(呜呜呜没有大肥章,今天跃跃子太忙,等明天再调整好状态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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