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对面的中国军机尾翼离体,也旋转着向下坠落,黑烟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

众人如梦方醒。汽车兵跳上卡车,顾不得上面乱七八糟的掩护,急急打火。

这支严整而谨慎的押运队伍,谁坐哪辆车,每个人的座次都是严格安排的。众人条件反射般的找到自己的撤退位置,顾不得给两位陌生“专员”安排座次。

卡车载着一箱箱国宝,嚎叫着冲出冲击区域。

佟彤心中一颤,正觉大事不妙,耳边有人沉静地告诉她:

“没关系。卧倒。”

最后几个故宫文员不肯上车,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个箱子往新派来的卡车上装。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北平的时光,也不过是坐坐办公室,教教学生,忙里偷闲给报纸写写稿。

但此时,他们头顶漫天血色,明知残骸随时可能砸到自己身上,但国宝没撤,谁也不肯先逃。

高博朗快疯了:“都给我快走!都给我上车!你们死了我怎么跟行政院交代!”

吴先生扶着碎裂的眼镜,好声好气地乞求:“就一会儿,就五分钟,很快,很快。”

无数纠缠不清的飞机残骸,混合着一团团燃烧的明火,犹如坠落的陨星,一视同仁地砸向这片注定苦难的土地。

汽车兵惊慌失措地请示:“要不要先走?”

丢下这群找死的文员,丢下地上剩余的六七个箱子?

高博朗:“让开!来不及了!”

他拾起丢弃在地上的被褥衣服,一层层盖在木箱上,然后搬起没用完的一桶桶井水,飞快地朝上面泼洒。

轰隆一声,半片机翼落在几十米外,上面涂着的“红膏药疤”清晰可见,扬尘冲天。

其他人会意,也争分夺秒地找出各种杂物往木箱上堆,然后泼洒凉水,以期尽可能地减少残骸落地时的冲击。

佟彤脑袋一热,一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拔腿就冲上去帮忙。

这都是千挑万选的国宝啊!

希孟将她拦腰一抱。

“不许去!趴下卧倒!”

他力气不小,带着她重重往地下一滚,顺势覆在她背上,牢牢压住她双臂。

佟彤吃了一嘴的土,破口大骂:“你丫放手!”

地面剧烈震动,几声巨响落在她耳边,她完全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令人目盲的光亮,在她脑海里造成一股股尖叫的旋涡。她茫然睁眼,只见黎明的天空亮如正午,几束灿烂的火光像流星雨,排山倒海地落在地上。

听到高博朗嘶声大喊:“寻找掩体!卧倒——”

一阵灼热裹着刺鼻的风,翻滚着从掩体的缝隙中钻进来。

佟彤感到指尖微痛,不知多少碎屑尘土,带着高空的惯性高速掠过,在她手背划出红痕。

诸般情绪在她身体里群魔乱舞,养蛊似的互相厮杀,最后胜出的居然是惶恐。

希孟压在她身上,帮她挡了至少九成的冲击吧?

她带着哭腔转头:“你、你别这样……我真受不起……咱俩剧本是不是拿反了,现在换过来还来得及……”

希孟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急促热气:“你睁眼!”

她睁眼,眼前伏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满地烟尘不掩其雍容玉质。

泥土中嵌着一片锋利扭曲的碎铁皮,他将手指在断面上用力一划——

指腹仅留一道细细红线,颜色还在慢慢淡去。

“看见了吗,人类?现在是我保护你。”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麻花辫,大概是觉得碎发恼人,轻轻用下巴拨到一边。

在闷雷般的冲击声中,他的声音像一条细线,安抚般的送进她耳中。

“等平安回去,你再保护我,好不好?现在法定退休年龄是多少,女性55岁对吧?你要是不跳槽,那就还要保护我三十多年呢,不差这三分钟。”

佟彤心里好像漏了个洞,身上的力气都顺着漏得无影无踪。一边耳朵贴着粗糙的地面,另一边耳廓擦着他干燥的下唇,全身的血液也厚此薄彼,争先恐后地涌到一边,弄得一颗心脏超负荷运转,愤怒地砰砰跳个不停。

“……我不跳槽。”她语无伦次地说,“而且退休后也可以返聘……”

听他轻声笑了笑,带烟尘味道的气息吹在她耳边。

……

周围不知何时平静了,四面八方安静得诡异。空袭警报没有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也不见了,只留下地面一摊五花八门的残骸,偶尔有焦黑的部件掉落地面,发出温柔的轻响。

有人在微弱地咳嗽。

身上的重压消失。佟彤踉跄爬起来。

第72章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又仿佛已经失控良久。漫天的死亡气息突然消失了。仿佛一部沉默的影片忽然开始继续播放,佟彤听到一声遥远的鸟鸣。

世界安静得像一幅混乱的油画。画家来不及收尾便匆匆离去, 最后几道笔触显得心不在焉,在画面的一角留下一片狼藉。

佟彤半跪在地上, 扶着一截断木, 头重脚轻地四处看。

她看到一个颀长的躯体躺在她身边, 俊美的面孔毫无血色。

他的手指微微蜷着,还保持着按她肩膀的姿势。

摸摸他的脸,一手冰凉。

“祖宗!”她急了, 俯身听他心跳, “说好的刀枪不入呢?”

她太紧张了, 耳朵里嗡嗡嗡的,全是她自己的心跳。况且她也完全没想过, 这人的生理机能和普通人一样吗?

她扯开他长衫立领的盘扣,看到他喉结一滑, 修长的脖颈微弱地起伏呼吸。

希孟忽然伸手抚她的后颈,他的手指也一根根冰凉。

“没事。有几下爆炸的闪光太强烈了。”

他简单解释了一句, 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眼中满是红血丝,蛛网似的延伸到眼睑下面。眼角还贮着泪。

“小彤,伤哪儿了?”

他的声音轻而冷静, 明明是很短促的字句,却仿佛带着回音,无孔不入地混在悬浮的烟尘里, 笼盖着她的全身。

佟彤觉得咽喉里噎了什么东西,把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整个人成了快要爆炸的气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我没……没事……”

她结巴“我”的时候,希孟脸色倏然变了,从苍白转向青白,眼中浮起一股躁动不安的惶恐。

不过等她说出一个“没”字,他脸上的表情就一下子松弛了,眉梢舒展,目光投向了别处。

“下次跟我说话别大喘气。”他冷冷道。

佟彤心里已经苦成了一锅中药,听了他这么一句拿腔拿调的话,药锅里好像忽然跳出来个小猪佩奇,把她满心的伤感都赶跑了。

她也没起身,凭着劫后余生的狂妄,就枕在他胸口问:“你就这么怕之后三十年见不着我呀?”

希孟闭眼,拒绝看她,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别得便宜卖乖。扶我起来。”

佟彤托着他后背把他扶起来,腰后垫了个背包。

他惨白的脸上涌起一阵血色,还坐不太稳,半倚在佟彤肩膀上,自己揉眼睛。

“别,别跟我们人类似的感染了。”

佟彤轻轻拿掉他的手,挎包里翻来翻去,翻到个干净的手帕,

“闭眼哈。我给你擦擦泪。”

他怎么会在人间流泪呢,肯定是被强闪光晃的。佟彤想,小日本太可恶了。

指尖包着棉布,轻轻拂过细长的眼角。

他的眼角精致得近乎锐利,空气中那些爆炸产生的悬浮颗粒物降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将一对睫毛染成灰色,仿佛给他心灵的窗口加了一副窗檐,更显得下面的眸子出尘无染。

不知怎的,她忽然急切地想问他:“你们文物不理世俗,不食五谷,应该也不需要什么七情六欲吧?”

希孟依然是闭着眼睛,用手在捉在手帕外面,带着她的手指给自己抹眼角。

过了好一阵,他才摇摇头,告诉她:“不需要。”

佟彤忽然想哭,泪水毫无预兆的就下来了。

他语音未停,紧接着又说:“我不喝奶茶也不会死。但尝过一次,足以让我快活几百年。”

佟彤几不可闻地“呵呵”一声,把他往墙边一靠,“您真会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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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去检查这一地狼藉。几个故宫学者蜷着身子瘫倒在地,柳先生大张着嘴,正无声地剧烈咳嗽。齐先生被冲击波甩到几米之外,身上一串擦伤。吴先生眼镜碎在脸上,满脸细小伤口。

谢天谢地,那块最大的飞机残骸插在了二十米外,砸出一个巨大的坑,周围内外一片焦土。

佟彤冲过去一个个的检查。

还好心跳都在,也没有什么大的出血点。只是大概冲击波来得太猛,被震得昏迷了。

再看那堆木箱,被乱七八糟的杂物覆盖减震,均是完好无损,又泼了水,此时颜色暗暗的,一丝火苗都没烧出来。

只是其中一个木箱一角,顺着木板间的缝隙,落下一滴滴血。

佟彤一声惊叫:“太、太爷……”

陆军上尉高博朗,用身体护住了裸露在外的箱子一角。他睁着眼,脸色如纸苍白,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划过他的后背,军装和血肉狰狞绽出。

他看了看佟彤,眼中露出一丝惊讶神色。

她一点没受伤,跟其他在场的人员相比,全须全尾像是刚从什么地方空降来的。

高博朗觉得这纯属运气。他闭上眼,喘息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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