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带着到了楼梯口,就见灵枢从走廊下过来:“二爷,仪姑娘。”
杨佑持笑道:“灵枢,你们大人来的这么早?”
灵枢道:“大人昨夜歇在巡检司,怕耽误了事,便早来了。”
领着他们向前,到了一处阔朗的雅间,请了入内。
俞星臣果然已经到了,正在桌边喝茶,杨佑持上前行礼,攀谈了几句,俞星臣道:“又劳烦二爷多陪着走一趟了。”
杨佑持忙道:“真真客气!”见杨仪在旁不言语,便又笑道:“我只是出腿,又不用我费心。只是我虽然也想尽心,可惜又没这能耐。”
俞星臣微笑,并不搭腔,只默默地看着杨佑持。
杨二爷被他的眼神瞥着,突然有点不寒而栗的意思,灵光乍现:“我去看看这儿有什么好茶,妹妹你想喝什么?”
杨仪道:“随意。”
杨佑持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冲小连使了个眼色。
小连惊讶之际,被杨佑持拉到门口。
室内,俞星臣目光转动,看向杨仪面上。
杨仪起初没在意,慢慢地,手背上突然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自己都没察觉。
低头瞧了眼,杨仪微怔,抬眸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却又转开了目光。
杨仪暗中琢磨,是自己昨夜没歇好?还是刚才被风吹了?
不过这一瞥,她倒是看出来了——俞星臣的脸色还是有点不太好,应该是病未痊愈。
只听俞星臣道:“昨夜,我问薛小侯爷,你为何不肯去俞府看诊,你猜他如何回答。”
杨仪诧异:“他怎么回答?”
俞星臣的目光落在她腰间那个鲜艳的搭帕上:“他说,你大概是不喜欢俞家。”
杨仪不由笑了。
俞星臣望着这个乍然而现的笑容:“他说对了?”
杨仪垂眸,微微冷峭地:“俞家门槛太高,我过不去。”
俞星臣一笑:“是吗?是你不想过吧。”
杨仪举着有点古怪:“俞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淡然道:“你连皇宫都能进,我俞家的门槛,总不比宫门还高。”
杨仪决定终止这个话题,她转头:“俞尚书何时到。”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要给伯父看诊了?”俞星臣不答反问。
杨仪更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俞星臣道:“不管怎样……我先行多谢。”这句话,他说的有点沉重,或者说是郑重。
杨仪道:“不必,我又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
杨仪觉着今日俞星臣格外的古怪,而跟他“话不投机”的感觉越来越浓,当下起身走到窗户边儿上,向外打量。
俞星臣在她身后端坐未动,只是随着她背对自己站着,他也转头看向窗户边上的女子。
晨风自窗外拂了进来,她身上的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就仿佛整个人都会迎风而起。
迅速地,俞星臣的双眸开始泛红,定定地看着她被风吹的显出来的那细瘦过甚的腰身,顷刻,重又将头转了开去。
杨仪却发现楼下来了一顶青呢大轿。她知道那是俞鼐来了。
只顾专注地望着楼下,她没有留意俞星臣刹那间风云变幻的脸色。
对于俞鼐,杨仪其实并无恶感。
她到俞家一年不到,俞鼐就已经病入膏肓,绝少露面了。
杨仪很少跟这位大家长见面,只知道他威严而宽和,不是那种过于苛厉的老人家。
而对于俞鼐的病,杨仪听说了不少,毕竟那时候,俞家每天不停地请大夫,一天甚至好几个来给俞鼐看。
俞鼐患的是肠疾,腹绞痛,有时甚至便血,这其实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症状,但一个个大夫来去,却总不见强。
杨仪心里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需要亲见一见俞鼐才会验证。
她思忖中,外头灵枢跟杨佑持已经迎着了俞鼐,寒暄声传了进来。
小连趁机闪到门内。方才杨佑持拉她到门口,让小连很不安,不知道这是何意,如今见杨仪无恙,才总算放了心。
俞星臣也早起身向外迎了几步:“伯父!”
杨仪定睛,看到一张颇为清癯的脸,因为身上有疾,神态稍见病色,但两只眼睛却仍极有神。
在杨仪打量俞鼐之时,俞尚书也正望着她。
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俞鼐笑道:“真真想不到,把整个京城搅扰的天翻地覆的神医,竟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
杨仪微微欠身:“大人过誉。”
俞尚书见她云淡风轻,仪态从容淡定,呵呵一笑:“仪姑娘,请恕老朽无礼了,贸然请你给我看诊,还好仪姑娘不拘一格,肯给老朽这份薄面。”
杨仪喜欢这话,总比他说自己是看在俞星臣面上才来看诊要强。
“请俞大人就座,容我号脉。”
俞鼐见她单刀直入,甚是爽快,便也在桌边坐下,伸出左腕。
杨仪在对面落座,探指号脉,俞鼐瞧见她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只是人过于清瘦,心里才信了之前所听传言,这位仪姑娘天生有疾,乃是个医者不能自医的,一时眼中多了几分惋惜。
杨仪号了脉:“敢问最近曾用何药。”
俞星臣从旁道:“之前说是气血两虚,故而要用些滋补之类的药剂,就用了养血归脾丸,金匮肾气丸,并十全大补膏,最近也在服用补中益气丸。”
俞鼐赞许道:“你比我记得清楚。”
杨仪面不改色,俞星臣说的这些药剂名词,前世她也听过不少次。都是些年纪大的人常用的滋补药剂。
她又问道:“老大人平时在饭菜上,多用何物。”
俞鼐一怔,俞星臣道:“这……无非是家常之物,有何说法么?”
杨仪道:“老大人的脉沉而数,体内自有热邪,饮食之上必得留心。要多用清淡之物,如果多用些厚甘肥腻、补益过甚之物,对于老大人的病症有害无益。”
俞星臣眉头微蹙:“这……”
俞鼐因为一直气血两虚,用药补还来不及呢,饮食之上又哪里能够再清淡,当然也是以滋补为主。
而俞星臣所说的“家常之物”,钟鸣鼎食之家的“家常”,跟升斗小民家的“家常”又岂会一样,俞鼐每餐所用的,除了等闲的肉、鱼等外,乃至于鹿肉,熊掌,燕窝,鱼翅等等,应有尽有,轮番上场,哪一顿缺得了。
杨仪诊了脉,又问了情形,道:“老大人的病症,我心中已经有数,要此症候痊愈也不是难事,但……”
俞星臣问:“如何?”
杨仪看看俞鼐,又看向俞星臣:“借一步说话。”
这大概是她难得主动的“邀约”了,俞星臣同她走开数步。
杨仪道:“俞巡检是想要俞尚书好呢,还是不好。”
“这还用问么?”
“你若是想要他好,我有一副药,只是你用药之时,不能告知任何人,只给他服下就是。”
俞星臣难掩惊愕:“为何?”
杨仪道:“此药甚猛,一旦说出来,老大人必多有疑虑,绝不肯用。他一旦不用,病便永不会好。”
俞星臣深深呼吸:“是什么药?”
杨仪道:“大黄。”
俞星臣虽并不精懂医药,但对一些耳熟能详的药物,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听了这个,愕然道:“大黄味苦性寒,虽然可以清火……可这绝不是老人家能用的药,而且伯父的症状……”
大黄有泻下去火的功效,走而不守,药性最猛,因此有药中“将军”之号,可见其厉害。
而俞鼐本来就已经气血两虚,又有泻下的症状,哪里禁得住这种药物的攻泄之力,只怕病没治好,人已经被治倒了。
也正因为这样,先前所请的大夫,都是以补气血、调养为主,毕竟俞鼐本身就是内虚下泄,此刻若是再用什么泄通之物,那岂不是会变本加厉,雪上加霜么?那如何使得。
俞星臣几乎怀疑杨仪到底知不知道俞鼐的真实情况。
杨仪淡淡道:“老大人的症状我自清楚,他有泻下之症状,时而腹痛难忍,甚至便血。”
俞星臣震惊:“你……”她竟连这个都知道?他方才都因为难以启齿,未曾出口,她却……
杨仪垂眸:“总之,我的方子就是如此,若是肯用,便以酒大黄一两以调剂,别的补药一概不用。”
俞星臣拧眉:“可……”
对他而言,俞鼐的症状就仿佛是河道洪水泛滥,尽力堵塞、修缮堤坝都来不及,如今反而又要把堤坝炸开,这如何了得。
两人说到这里,俞鼐道:“仪姑娘,有什么话需要避着我这个病人?莫非是我的症状不妥当么?姑娘也太小看我了,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我早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不至于想不开。”
杨仪回身,正色道:“大人多虑了,您的病症眼下看来要治不难,难的是……敢不敢治。”
“敢不敢?这……”俞鼐讶异:“愿闻其详?”
杨仪道:“方子极简单,我已经告诉了俞巡检,如何选择,请自忖度处之。我先告辞。”
她说完之后,微微倾身,迈步向外走去。
俞鼐惊讶地望着她飘然出门的身影,欲言又止。
只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也正盯着杨仪,感觉伯父在望着自己,便回过头来。
迎着俞鼐凝视的眼神,俞星臣心中苦笑。
他当然是想俞鼐好起来,但如果告诉俞鼐这法子,伯父担忧,不敢用,那岂不是害了伯父。
倘若不告诉伯父,擅自用了这法子,若出了意外,也仍是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