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说的惩罚是什么意思, 水银刚从这一具身体上恢复意识时就明白了。
这个世界, 和之前三个世界都不同。
“懒货!还不快点起床, 赖在屋里就是不想干活,花那么多钱买你回来是让你在家睡觉吗!个懒婆娘!快滚起来!”外面一个老太婆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 水银躺在床上慢慢起身,感觉到自己身下湿润疼痛。
虽然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但从系统那里得到的剧情给了她答案,让她明白了这具身体是怎么了——她刚在昨天生下来一个孩子, 身体在向她传达着痛苦。
薄薄木板拼凑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破棉絮袄子的老太婆走进来, 她脸上沟壑纵横,看上去像是七八十岁, 但按照剧情里的信息,她不过五十多岁。
这很正常, 在这种破落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困人家,都会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赶紧起来, 家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做, 你懒在这里是要死啊!”老太婆用那只枯瘦褶皱的手一把将她扯下床,拖着她就往外走。
天刚蒙蒙亮, 远处的天空与连绵起伏的山峦相接, 一层秋露覆盖在院子里泛黄的草叶上。
屋子是土墙瓦片盖的, 不怎么大, 没有窗, 显得屋内黑漆漆一片。
“去烧火做饭,做好了去打猪草回来喂猪,听到没有!”
水银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没有出声。
老太婆好像已经习惯了女人的沉默,虎着脸说了一通后就钻进了某个房间,水银很快听到那间屋子里传来一个孩子的说话声,还有老太婆哄人的声音。
水银面无表情看着那边,住在那个屋子里的是这个家里的两个老人和他们唯一的孙子,也就是她这个身体在几年前生下的儿子。
从十几岁被卖到这个乡村,这个本名叫做刘香雪的女人一共怀孕了八次,因为繁重的劳动流产了五次,平安生下来过三个孩子,但现在只有一个男孩还好好活着,另外两个女孩,包括她昨天刚生下来的那个女婴,都死了。
这是一个很穷的地方,穷的没办法多养活一个人口,所以那两个女婴要死。
饥饿的感觉让水银的脑子更加清醒,她又过了一遍脑子里的剧情,下意识觉得反胃。
刘香雪原本是个学生,在上学路上被人拐卖,十几岁被卖进这个偏僻贫穷的乡村。买下她的这户人家也姓刘,家里有兄弟两个,三十多快四十了还没钱娶老婆,用了全家的积蓄才买了个女人回来,给兄弟两个生孩子延续香火。
——刘香雪被人贩子拐走之后试图逃跑被打傻了,所以才便宜卖给了他们。
这几年,刘香雪不仅成了个生孩子的机器,还要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她傻归傻,干活却是能教会的,只是偶尔会犯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到处乱走,这种时候刘家就会用绳子把她系在家里,像是拴住一只狗。
【《傻娘》是一部展现了超越一切伟大母爱的作品,刘香雪虽然是个傻子,却天生知道为了孩子奉献一切,这才是真正的母亲!】
是的,在原剧情里,这个傻子母亲被刘家圈养了十几年,等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老太婆和老头子死了,刘家老大和刘家老二又出了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照顾儿子,可她是个傻子,哪怕割肉放血,头破血流把儿子跌跌撞撞地养大,她的儿子还是觉得她给自己丢尽了颜面。
作为唯一一个从这个小小乡村走出去的大学生,她的儿子拥有了父辈祖辈一辈子都没能拥有的知识,却也没能成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索尔仁尼琴说:知识培养不出道德。
确实如此。
她的儿子在结局终于承认了她这个傻子母亲,可这并没有妨碍他在大城市结婚生子,并把傻子母亲一个人丢在了这个小小乡村自生自灭。傻子母亲并不怪他,就好像一辈子的意义和痛苦都能被一句轻飘飘的“妈妈”所满足。
好一个标配的无怨无悔伟大母亲。
这个世界让水银产生的不适比前面三个世界加起来还多,并不是因为刘香雪这个女人最惨,更多是因为这让水银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想起了她自己的家。
生下水银的女人也是一个被骗卖到乡下的女人,只是她没有刘香雪这么惨,那个乡下也并没有这么破败封闭,女人生下三个儿女后,得到了丈夫的信任,她说要出门打工赚钱养孩子,之后就没再回来。
水银是从农村长大的女孩,可她天生就有非常强烈的不甘意识,她不想和村子里那些女人一样,到了十几岁找个男人嫁了,一辈子留在这乡下生儿育女,再让自己的孩子重复同样的生命轨迹。
她恰巧是幸运的,那一年刚好附近村里开办了希望小学,她也能去上学。
学习可能是底层的女性一辈子唯一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别的小孩子懵懵懂懂打打闹闹的时候,水银紧紧抓住这机会,几乎是用尽了一切的时间在学习。
她的爸爸,那个男人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泼皮无赖又贪婪好色,水银还小的时候,有电视台去做节目,叫什么《回来吧妈妈》。他们专门走访乡村,搜集一些跑了老婆的家庭,让那些没了妈妈的小孩子去节目上背台词,去哭,呼唤妈妈回家。
水银不想去,可是节目组给钱,那个男人看到钱就什么都愿意了,所以她们兄妹三个上了节目。
台下的观众们被感动地擦眼泪,主持人试图联系她们的母亲,给她打电话,想要极力促成一个完满的家庭,让她们母女团聚,可水银只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那些煽情的bgm,和久久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里被人砸成碎片。
她局促地站在光满万丈的舞台上,台下那么多高高在上怜悯她们的人,旁边的主持人们好像把他们当成了道具一样摆弄,就像一个可怕的噩梦。
那个女人最终没有出现,水银几乎是放松的,她并不希望她出现。可她爸很不高兴,他坐在人家电视台大门口耍赖,说他们不能给他把老婆找回来,他就不肯离开,不让他们继续搞节目,还要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女到处去哭他们节目骗人。
最后那个电视节目没办法,给了他一笔钱,才让他收起无赖样子,把三个孩子带走。
从电视节目那敲诈的一笔钱,一直是那男人得意的吹嘘话题之一。
就是当初,水银跟着那个男人走下电视台门口台阶的时候,听着背后那些工作人员指指点点说这家人不要脸,穷疯了,才十岁的她在心里狠狠发誓,她一定会离开这个家,得到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
有一天,她一定能养活自己,可以维持自己的尊严,再也不要因为贫穷和出身被人嘲笑。
她确实成功了,她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几乎创造了奇迹。同龄人在享受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她拼了命在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东西,她迅速地成长,变成一个光鲜亮丽事业有成的女人,再没人知道她曾经有多么狼狈。
可是现在,这个系统好像将她骄傲的外衣剥的干干净净,将她再次打进了幼时挣扎的泥潭。
【这是给你的惩罚】
水银拒绝和系统交流,她满腔的怒火都被压在那一层皮囊底下,好像将她分裂成了两个人,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开始再次冷静地审视这个世界。
刘香雪的儿子是个几岁的黑瘦小子,很调皮,他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孩子,是这个家的希望,所以刘老头和老太婆都对他很好,做好早饭后,刘老大和刘老二也回来了,他们一大早要先去下地干活再回来吃早饭。
男人在那边的桌子上坐着喝粥,老太婆端着碗在灶下吃,刘香雪也只能在这里吃,她的碗里是两块红薯和浑浊的汤水。
稀粥是给唯一的小男孩的,男人们吃红薯芋头加一点干菜,刘香雪连红薯都吃不饱。
这个家没人愿意多理会刘香雪这个傻子,两个壮劳力吃完就又下地去干活,刘老头也去,屋子里就剩下老太婆小男孩和刘香雪。
老太婆照顾小男孩,顺便做点轻松的事,刘香雪要做的除了照顾屋子附近的一片菜地,还有洗尿桶打猪草煮猪食喂猪砍柴等等。
水银在院子里绑柴,那个小男孩就在她不远处玩小石头,嘻嘻哈哈地拿小石头砸她,砸到她的头就笑得开心,一边笑一边喊傻子、傻子。
水银冷冷看他一眼,拿着柴刀和箩筐出去,她要打猪草。
往外面走的时候,她想起在屋子角落找到的农药瓶子,忽然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这是现实的世界,还是虚假的世界呢?都没有关系,她只知道,她不是刘香雪,这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子,也困不住她。
打猪草要经过一条路,水银走到这边,看到路中央被翻起过的土,慢慢停下了脚步。
那明显新翻过的土上面还压了块小石头,这代表着底下新近埋了东西。
刘香雪昨天生下来的那个女婴被老太婆掐死之后,就埋在这条路下面。
村里人进进出出都要走这条路,生了女婴不想养,掐死埋在这种大路底下,让人踩多了就投不了胎,以后也不会有女孩子再敢投生到他们家——这是刘香雪刚生下孩子时,那老太婆说的,她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对刘香雪又生了个女孩,那老太婆非常不满意,所以才让她刚生完孩子就要起来干活。
同样是人,同样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哥哥能得到所有宠爱和希望,她却要在刚出生时就被奶奶掐死埋在路中央。
多可笑啊。
路边长了黄色的蒲公英,水银随手摘了一朵,丢在那块小石头上。
耳语一样轻声说:“孩子,我向你保证,他们很快也要死了,死了也没人能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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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