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要街坊邻居们做主,那么今日咱们就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把事情弄个清楚!”
程澈一抱拳:“各位乡邻,在下是怀仁伯府二公子,奉了长辈之命出面料理此事,今日还望各位做个见证,以还舍妹清白。”
他声音清越有力,神情从容不迫,那样笃定的自信令人不自觉就住了口,忍不住想看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程澈看向男子,声音温和却响亮,能令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红口白牙说舍妹毁你妻子尸身,我且先不与你计较。今日舍妹出游,我亦陪伴在侧,当时你可不在场!我只问你,当时抬你妻子尸身上山的少年和四位街坊哪里去了?”
男子被问得一愣,嚷道:“和他们有什么相干,是我傍晚上山,发现我媳妇尸身被毁的!”
程澈冷笑:“兄台,这个事情,咱们讲究的是证据,你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是这个理儿。不是你声音大,耍无赖,就能占了便宜的!”
说到这里,程澈再次冲众人拱手:“各位听到了,当时他并不在场,那么舍妹替他妻子取出腹中胎儿时,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该由在场之人作证。如果尸身当时完好无恙,难道说事后被野狗刨出来吃了,也要旁人负责么?”
“你胡说,怎么是被野狗刨出来吃的,我媳妇肚子上好大一个口子,一看就是刀伤!那里伤口不方便让街坊邻居们们瞧,但我是不惧官府仵作查验的!”
程澈忽然笑起来。
他声音动听,这样一笑,好似不是与人对峙,而是在与友人谈笑风生,反倒让围观者听得更专注:“兄台,这刀伤,你说是舍妹取出胎儿时所弄,那我还说,这伤口是你为了讹诈我伯府,故意弄出来的!”
“你,你,你,血口喷人!”
程澈不再与他纠缠,而是看向众人:“各位,我想今日上山的几位,应该在你们其中吧?”
看热闹是人之天性,何况是亲身经历了白日那番奇事的寻常百姓。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就有三人犹犹豫豫站了出来,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道:“在的。”
程澈笑了:“应该还有一人。”
那人道:“二蛋子回去喊山子去了。”
“那就好,咱们就等山子来了再说。”程澈转头吩咐八斤,“去叫人搬长凳,端些点心茶水来。”
八斤领命而行,片刻后一条条长凳搬出来,摆在门前。
程澈开口道:“各位等着也累,不如坐着喝口热水。”
能坐着看热闹,还有吃有喝,哪个不愿意,当下呼啦一声,一条条长凳上挤满了人,有动作慢的气得跺跺脚,不甘落后去拿点心水果。
男子气急败坏:“你这是收买人心,好让他们偏帮你!”
程澈一声轻笑:“一杯粗茶,还收买不了人心,在下是感谢街坊邻居们在此,等下好还舍妹一个清白,以免日后以讹传讹。”
男子是个什么德性,熟悉的人心知肚明,当下就有人喊道:“就是啊,老杨你放心,真是这伯府的人糟蹋了你媳妇尸身,俺还是站在你这边的。一口茶水就能让俺违背良心,俺成什么人了!”
“就是,就是,你放心!”众人舒舒坦坦坐着吃着茶点,纷纷喊道。
对上程澈平静无波的眸子,男子莫名有些发慌。
这时忽听一声婴儿啼哭,紧接着一个瘦弱少年从人群挤了进来。
他似乎跑得急了,满头大汗,也顾不上安抚怀里大哭的婴儿,大声道:“爹,你干嘛啊,怎么跑这里来了!”
“山子。”程澈忽然开口。
少年一见程澈,不由喊道:“恩公!”
他这一声恩公,是感激那日街头程澈放他之恩,落入在场之人耳中,却误会了。
这山子都喊人家恩公了,看来人家说的没错,人家伯府姑娘是帮忙呢,要是坏了山子他娘尸身,山子还能这么喊?
程澈显然很满意少年这声称呼,唇角轻扬。
男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头就打:“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他家救了你妹妹,你就不管你娘啦?你娘死无全尸啊,将来投不了好胎的!”
程澈伸手拦住:“兄台,既然在场之人到了,还是先听他们如何说,你上来就打,是想以身份胁迫自己儿子吗?”
一个质问堵得男子说不出话来,程澈看向少年:“山子,当时舍妹替你娘接生,只有你在场,那我问你,舍妹是如何做的?”
见山子犹豫,他温声道:“你直说就好。”
说到这里睇了男子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爹说,是舍妹剖开你娘肚子,把你妹妹取出来的!”
“不是的!”少年下意识否认,见众人目光灼灼望来,不自觉揽紧了怀中女婴,“当时只有我和那位女神医在场,我看到她喂我娘喝了一杯水,然后就在我娘肚子上画奇怪的圈圈,我也看不懂,然后,她就让我把我娘的裤子脱了下来——”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一下。
那时,女神医是让他转过身去的,他其实并没有亲眼看见妹妹是怎么出来的。
少年不自觉想到程澈刚才的话:你爹说,是舍妹剖开你娘肚子,把你妹妹取出来的!
不行,他要是说没看见,以爹的性子,定会赖上人家的,他不能恩将仇报!
少年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亲眼瞧着妹妹生出来的,女神医没有糟蹋我娘尸身!反倒是她看出我妹妹还活着,大发善心救了我妹妹的命!”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爹,你就不要闹了,随我回去吧——”
男子一个耳光打过来:“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
许是被逼急了,他猛然掀开遮掩妇人尸身的草席,露出妇人腹部触目惊心的伤口,质问道:“那你娘肚子上的伤口怎么来的?啊?”
这个举动虽然突然,还是被许多人看个一清二楚,不少人吓得惊叫一声,移开眼去。
程澈已是看清了妇人肚子上那道伤口。
果然是刀伤,切口整齐利落。
他目光一紧,快步走过去,俯下身轻轻用草席把妇人尸身遮掩好,淡淡道:“兄台,你既然懂得死者为大的道理,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妻子尸身曝于大庭广众之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高了声音:“你这样的行径,对自己的妻子何尝有半分尊重?到这时,我更确定,这伤口是你自己划出,好来讹诈我们府上了!”
“你胡说!”男子暴跳如雷。
程澈忽然一把抓住他左手,高高举了起来,扬声道:“大家可看清楚他的手?”
此时天色未黑,伯府大门口灯笼早已亮起来,众人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我听闻,京城赌坊聚财庄有个规矩,赌客欠五十两银以上,三个月不能还清,以左手小指一截抵债。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兄台定是嗜赌如命之人,不知猜的可对?”
有那知根知底的邻居,吃了程二公子提供的好茶好点心,听他这么一问,自然捧场,纷纷大声道:“不错,老杨十日里九日在赌,还有一日是在躲赌债!”
有那不知情的则恍然大悟,对程澈的话不由信了几分。
程微紧紧抓着男子手腕,不让他动弹:“今日是他妻子临盆,才难产而亡,而我们在山上偶遇山子等人埋葬其妻时,却不见此人踪影。我想,那个时候,此人还不知在哪个赌场流连忘返吧?”
这一次,抬妇人上山的人纷纷开口:“不错,今日山子他娘难产,还是山子求我婆娘去给请的稳婆,后来见人不行了,我们帮着到处找,也没找到山子他爹!”
听几人这么一说,围观的人不由议论纷纷,特别是一些妇人,直接啐了一口:“我呸,原来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一个东西!”
局势扭转,程二公子依然面色平静:“我闻你酒气袭人,想来是离开赌场后输得精光又去喝酒浇愁,等回家后发现妻子难产而死,上山去看,苦于无力还债,才起了讹诈的心思,借着酒胆划开自己妻子的肚子!”
“我没有——”
程澈直接甩开那人的手,冷冷道:“念在你妻子已亡,儿女尚幼的份上,我们伯府就不追究你讹诈之罪了!”
程澈冲众人抱拳:“各位,我们伯府符医起家,舍妹天资出众,潜心研究符医一道,已有小成。医者父母心,这才在山上偶遇山子等人时,不顾妇人已死,替她接生孩儿。”
他伸手一指:“那孩子,就是山子怀中女婴了。”
说到这里,不知是巧合还是如何,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女婴忽然啼哭起来,声音嘹亮,可是听在众人耳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这孩子可怜啊,一出生就没了娘,不,是没出生就没了娘,还摊上一个这样的混账爹!
程二公子声音清亮,却带了几分哀伤:“我妹妹医者仁心,可她到底是一位姑娘家,虽有符医的身份,却也禁不住被人这样诋毁。今日程二在此,还请诸位替舍妹作证,不至于使医人者心冷,救人者寒心!”
“程二公子放心,今日的事我们都瞧个清楚,不会让这昧良心的得逞的!”
“那程二就多谢了。”程澈弯腰,深施一礼,轻瞥男子一眼,掉头而去。
“把长凳等物搬回去,关门。”
大门已关,狼藉一地,夜色渐浓。
男子不甘离去,还在大喊:“我没有划开我媳妇的肚子,明明是你们伯府——”
话未说完,烂菜叶子臭鸡蛋纷纷扔来,砸了男子一头一脸。
有一人喝了怀仁伯府的茶水,见喝水的茶蛊精致漂亮,偷偷藏于袖中,此时激愤之下,苦于别无他物,一甩袖子把茶蛊扔了出去。
就听咣当一声,茶蛊正好砸在那人脑门上。
那人被砸的晕头转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众人一见,呼啦一声作鸟兽散。
一番大戏在夜色掩盖下总算收场,而怀仁伯府的三姑娘仁心救女婴的神奇事迹则在春日的夜里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