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发生在湖州的“小骚动”已经逐渐平复下去。在鹿渊与一众前线将领的战略下,湖州的叛乱似乎已经渐不出多少水花。除了皇帝舍了一位皇子、一个女婿外,那里发生的一切对阳京都未产生任何影响。
而水落石出之后,也不知真假,阳京里竟开始有传言称在湖州叛军内部发现了一位长得十分像已故的十六驸马的……女子。伴随流言而生的,是关于张驸马有可能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故事。
当然,流言蜚语罢了。最多也就是相像罢了,皇帝陛下总不能眼瞎到不辨男女吧?虽然这些年阳京里流行起了诸如《木兰传》《女驸马》这样的戏折子,可若真把戏台上的事儿搬到现实中,啧,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这些风闻并没有造成太多的负面影响,可殷菱臻却知晓,某些人已经急不可耐了。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总处于事件中心的平翎殿下只是勉力一笑,苦涩的气息就笼罩了周身:“若真是驸马就好了。”
平翎殿下表现出来的一切,已经很好的说明了驸马怎么可能女扮男装?可另一方面,一句“若真是驸马就好了”却让皇帝陛下回忆起一些早被他抛诸脑后的往事——为平翎选驸马的初衷。
他很快就想起自己女儿在遇到张家小子之前是如何孟浪得以各种理由换了一批又一批侍女,又是如何像某些夜间才开门的场所里的大男人一般在寝殿里上演“十八摸”的。
年纪大和记性差的借口已经不能抚慰皇帝陛下内心的创伤了。他当初为什么要派张纪蒹去湖州?他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让女儿喜欢的张驸马?
好想扇自己几个耳光。皇帝陛下绝望的捂着胸口。好在这位皇帝陛下对于某些事情的容忍度足够高,又是恭帝陛下亲手带出来的接班人。他并没有纠结太久,也就两三个月吧,便又坦然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殷祁自我安慰得想。他的平翎,或许注定要走上与姑姑殷昭陛下类似的道路。
相通了之后,殷祁对自家小十六只剩下心疼。十六才二十多岁,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就耗在那张家小子身上了。要不,等湖州的事儿平定了,就喊鹿渊把那酷似张家小子的小姑娘带回来瞧瞧。万一、万一是真的很像就送到平翎府上去。
嗯,要是女儿流露出哪怕一丝想要豢养那臭丫头的念头,作为慈父且对十六有所亏欠的自己就正好顺水推舟。只是,那时候自己应该鼓掌且爽快“好好好”的答应,还是假装“朕看不见你随便”的答应呢?
要不,先去探探十六的口风?
皇帝陛下觉得自己的主意绝妙,于是口谕一道分送两宫——着令林淑妃和张贵妃代朕探望平翎公主。
这两人一个是张纪蒹的姑姑、一个是张纪蒹的小姨,去探望小十六再合适不过了。林淑妃与张贵妃接了旨意,约了时间在公主府门口碰头。却哪料殷菱臻的状态完全在她们的意料之外,两人直接吃了个小闭门羹——平翎殿下出城散心去了。
然圣旨不可违,两妃接连拜访了数日,均是未果。殷菱臻真的只是出门散心?两人相顾而立,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倒是林淑妃长些年岁,沉着冷静得唤来殊青细细询问,这才知道公主殿下是带着几名近侍住到张家在齐郡的老宅去了。
齐郡在阳京的西面,是张氏的祖籍,也是齐国公一脉祖宅所在。虽然张纪蒹“不在了”,殷菱臻也没改嫁,但在这个节骨眼去张家祖宅散心,又是怎么个道理?
两人将所知报告了殷祁陛下,陛下忖思片刻,也只有叹道:“派些侍卫跟着,由她去吧。”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平翎公主没了驸马,只消再出一个青年才俊对她温柔以待,她很快便会忘记过去重新幸福起来。可平翎殿下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表明她的驸马独一无二。情深义重如斯,不亏为皇家公主典范,也难怪会被陛下如此宠爱。
“殿下与驸马、真恩爱啊。”在住进张家祖宅的第一天晚上,彩荷便不禁红着眼眶感慨起来。她红着眼,眼波盈盈,无不流露出心声——她藏起来的话是“可恩爱有什么用?黄泉碧落再寻不着,难不成靠着回忆聊慰余生?”
“彩荷你入宫多少年了?”殷菱臻看着镜中的自己,顾盼流光、香腮若雪,全没有丧夫之痛。她面前放着一叠书信,都是最近京里京外贵公子着人送来的。殷菱臻嘴角含笑,手指点着这一叠书信,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回殿下的话,奴婢八岁入宫,如今已经有九个年头了。”彩荷低头,不敢直视殷菱臻的眼。公主殿下最近变得很奇怪,她一面住进张家祖宅,一面又与许多公子书信往来。
“喔,这么说来,彩荷你们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殷菱臻点点头,“平日京中行走,可有遇上中意的?”说着,她从那叠信中捻出一封,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光禄大夫家顾公子什么时候也爱上这婉约的调调了?”
起初被殷菱臻提起婚事,彩荷还有些不知所措,如今转到信上,她也跟着笑了:“顾公子大约是为了给公主写信,专门翻了书吧。”
殷菱臻也笑,又拣出一封来。里面竟落出一枚树叶做的书签,上面写着“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
“这书签脉络清晰,又保留了叶子的原样,真是巧妙。”彩荷感慨了一句。
“哼。”殷菱臻轻哼一声,“这鹿渊、都做了将军还如此多花花肠子。”似是全不在意,将叶子书签随意丢在一旁。
“殿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彩荷轻声说。
殷菱臻挑眉,神色有些冷凝:“觉得当讲便说,不当讲便不说。”
彩荷抿着嘴,犹豫了片刻,才小声说:“奴婢觉着,鹿将军对殿下,并不比驸马差。”
“哦?”殷菱臻轻笑,“这如何比得?”
见殷菱臻没生气,彩荷才壮着胆子说:“殿下本是天之骄女,此前与驸马在一起时,他总是惹您生气,还、还总是要殿下您去贴着他。虽然后来也对殿下百依百顺,却哪里比得上鹿公子从一而终地喜欢殿下?”
殷菱臻没吭声,示意彩荷继续说。
“鹿公子喜欢了殿下十多年,从未求过回报。殿下喜欢什么,鹿公子便送殿下什么。”彩荷又说,“奴婢尚未见过如此用心的男子。”
鹿渊、对她好么?殷菱臻仔细回忆了这些年与鹿渊的相处——她从来只把鹿渊当做好兄弟。两人的回忆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那些记忆早已被与张纪蒹的种种替代。重生之后,她的眼里更是没有了别人。至于鹿渊,在她这里只留下私藏自己画像这一个印象了。
“鹿渊,送过予很多东西么?”殷菱臻揉了揉太阳穴,问。她怎么不记得成亲之后鹿渊还与自己有过更深的交集?除了这次的信件。
彩荷却因这句问话白了脸:“殿下!奴婢失言。”
“所以、你曾看见鹿渊为予准备了很多礼物。”殷菱臻点点头,“而那些礼物,其实并未送到公主府来。”
“既然如此,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奴婢、奴婢是看鹿公子对殿下一片痴心,才……”彩荷解释道。
“你并不止是看在鹿渊对予的痴心妄想,你本来就是鹿渊安放在予身边的棋子。”殷菱臻说,“驸马的秘密,是你告诉鹿渊的对不对?”
“殿下!”彩荷惊慌跪地,“奴婢不知殿下说得是什么!”
本来,没准备今天处理彩荷的。殷菱臻叹了口气。彩荷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在殊青拿出证据之前,她从未怀疑过她。
“彩荷,你这样做,让予很失望。”殷菱臻闭着眼,一手捏着鼻梁,“我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我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你。”张纪蒹将受伤的左臂藏于背后,失望说道。她的目光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那位身着银色铠甲的将军,右手的长剑指向对方的胸口。
“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与你兵刃相见,张贤弟。”银甲将军——鹿渊捂着胸口,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
“怎么会想不到呢?”张纪蒹叹了一声,“在你决意害我与我的家人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才对。”
“荀芸那个贱-人!居然背叛我!”鹿渊吐了口血沫,压低声音咒骂道,“张纪蒹、你可得意呢。你为什么没有死?思淼不是说已经处理掉你了么?”
“大概就是,一个人能在未知的地方跌倒一次,却不能再跌倒第二次吧。”张纪蒹笑了,“鹿兄,你、真的很喜欢臻臻啊。”
“但是很可惜,臻臻只喜欢我。”
“而我,也很喜欢、很需要她。”
“所以、只有麻烦你,让让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