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燕王殷鹤峰为首的赈灾团由阳京出发,经扬州,由楚州进入湖州,于七月初到达此行的最后一站冼南。冼南此时放眼已经满是灾民,俨然分不出城内城外。
恭帝陛下在位时,得老天爷垂怜,几十年的风调雨顺,偶尔有个小灾小难,总能从临近的郡县得到帮助。已经是许多年,大周的官民们没有遇到过这样漫长的汛期,更别说如此这般温饱无存的无望等待。
这次汛期,扬州、楚州都不同程度受了灾情,但好歹只是个别城镇,尚能州府内发起自救。而湖州,作为大周疆土的最南面,湘楚江分流最杂乱的州府,在经历了大水的冲洗之后,百姓已迎来弹尽粮绝的时刻。
湖州州牧邢云尽早主持各郡县开仓放粮,却是杯水车薪。坚持了月余,总算是将皇帝陛下的使者盼来了。伴随而来的,自然还有从燕州、洪州调来的赈灾钱粮。
邢云将指挥权交到燕王殿下手中,还以为能舒一口气。却怎料应了一句好景不长。
七月十四,上虞县令、新科状元蒲杭着人传来加急信,道是县尉胡成在境内巡查时发现山道上一处可疑的巨大乱石堆挡了路。好不容易拨开来,居然在里面发现十来具无名尸.体。再深入挖掘,便发现了他们身上带着的燕州府兵牌。
七月十六,一血衣人闯入冼南,称从洪州运送至此的钱粮尽数被劫。
此后陆陆续续,总有打劫的事情发生。仅有少量的粮食似漏网之鱼般成功来到冼南,总算是得以苟延残喘。
无疑,有人动起了赈灾钱粮的脑筋。燕王震怒,着令邢云彻查此案。然而这伙劫匪异常凶狠,几路被劫队伍,几乎无人幸免于难。再加上湖州近日天气仍未放晴,道路上车辙散乱,一时半刻竟差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至于那位得以脱逃传讯的府兵,早在告知了消息后便气绝而亡。
无奈,燕王只得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去阳京。
讯息到达阳京,正逢休沐。殷祁立刻召见了丞相及兵、户各部官吏进宫商量对策。
天灾之后,难免再出人祸雪上加霜。但此货劫匪行径恶劣,置全湖州百姓于不顾,不论如何都是容不得。只是钱粮被劫了几波,却连匪徒的一片一角都未抓住,也着实显得朝廷势弱了些。
如何保证赈灾钱粮安全抵达湖州,又如何破获着赈灾钱粮大劫案。事情早不是单纯的赈灾这么简单,处于事件中心的那一位的能力,自然是不可能处理好此事的。
在大臣们议论不休时,当了许多年皇帝的殷祁早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臣子们并不清楚,之所以赈灾的任务能落在燕王身上,不过是自己看他不顺眼,准备寻个由头将他送去封地罢了。
周皇族子孙一向凋零,虽一直有藩王至封地就藩的规定,却鲜少真有皇帝会将儿子送出京去。到了殷祁这一代,皇子虽然有了好多个,但重情的陛下终究也没舍得真将儿子外放了去。
但殷鹤峰这次是真惹怒了殷祁。一个庶出皇子,成天只知道闯祸便罢了,这次居然将手伸向了科举。好在江逊为人正直,不曾被这不孝子那卑劣的手段所获。不然,朝廷里还不知会混入什么牛鬼蛇神。
但不管这次事件的结果如何,都算是给了殷祁一个赶人出京的理由。只是燕王此时也算是皇家在湖州的脸面,尚不可立刻就将人赶走。最终殷祁拍板定音:“着湖州驻防军协助州牧办案。令选巡察使一名、副使两名,去湖州看看。至于燕王,便分一个副使的帽子,留在那多学学,争取戴罪立功吧。”
殷祁口中的看看,自然不只是去看那么一眼。湖州这个地方台特别,不弄个水出石落,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怎能安心?
只是皇帝陛下大约也没料到,自己与燕王的父子情分竟也不过这三十余载。七月廿五,湖州牧加急密报,大意是湖楚交界处发现一伙行动异常之人,燕王为尽快破案亲自出马,却哪料中了埋伏,被乱箭扎成了刺猬。
这下也管不得这燕王生前是如何让自己不省心,皇帝陛下怒不可遏,当场表示要重惩凶犯。
太子殷新晟在这时上了奏章,请求准许同巡察使一同南下,尽早为解除匪乱,也为殷鹤峰复仇。但皇帝陛下刚刚痛失一子,怎可能又派太子前往。最后也不知谁嘴贱,折了个中,竟是决定选派一位驸马代替陛下任新的副使,随巡察使出行。
当今陛下有九位公主,长公主驸马早亡,四公主连人嫁去了越州,十二、十三的驸马在朝中均有要职……点来点去,这倒霉职位最后居然就落在了张纪蒹头上。
当圣旨传到公主府时,小夫妻俩都是满头的雾水。尤其是殷菱臻,拽着张纪蒹就走,也不接圣旨,全不给黄璞面子。
好在黄璞出宫时便已得了殷祁叮嘱:“十六定是舍不得她那驸马的,但此事已成定局,你只记得,等张纪蒹自己接了这旨意便好。不用管十六的态度。”
“臻臻,停下!”
果然,十六殿下的驸马爷虽然被拉着走了,但心里终究是没全忘了自己。黄璞无奈笑笑,心里却也觉着陛下这次的举动有些反常。毕竟是燕王殒命之地,明知道危险,却还是同意了派小十六的驸马去。莫不说十六殿下,这事儿落到其他哪位殿下的头上,怕是也不会立刻就接受。
“停什么停?”殷菱臻凉凉道,“停下去接那破纸?然后等你也步燕王兄的后尘?”
说得好像自己必死无疑一般。张纪蒹摸摸了鼻子,道:“臻臻,陛下毕竟是陛下,圣旨已下,便是再不愿意,又哪里能拒绝的了?”
是的。圣旨便是命令。殷菱臻咬着牙。历历在目的,便是那用圣旨裹着的用来装纳张纪蒹项上人头的木匣子。
关于往事,她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拒绝便逃。咱们这次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殷菱臻吸了下鼻子,险些又落下泪来。
“你这样子,仿佛我已经死了一般。”张纪蒹叹了口气,“燕王是燕王。再说,这次是随大将军黄潇一道,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
“我才不管。”殷菱臻说,“我昨日去十三家,她家那只笨鸟见了我就喊‘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这一定是老天爷给我的预兆!我不许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之前御驾围场狩猎,十三殿下也不知从哪儿捉了只受伤的鹧鸪。从此像个宝贝一般养在府里,隔三差五的拿出来给她那些姐妹们观赏。至于殷菱臻说得那什么‘行不得也哥哥’……
“那笨鸟明明每日都是这般叫的。”张纪蒹扶额。
“那你怎么解释之前普娴道长给咱们点的长明灯,写了我名字的亮着,你的却灭了?”殷菱臻又道。
每年中元节前,玉龙山仙师都会来京城为殷家子孙点一盏长明灯,燃灯至中元后而不灭。今年张纪蒹也算沾了殷菱臻的光,也得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不过说也奇怪,那烛灯明明与殷菱臻的并排而放,中元当天竟然是自己灭了。
那之后,殷菱臻便一直心神不宁。这不,殷祁这一道圣旨在她心中已经变成了张纪蒹的催命符。
“普娴师叔不是也说了么?不过是命中有劫,但有贵人相助,可化险为夷的。”
“你的贵人不该是我么?”殷菱臻嘟着嘴,“阿爹光让你去不让我去,我如何助你?”
普娴师叔只是帮她算了一卦,说是今年有场劫难,但有一贵人相助,无需担心便可逢凶化吉。至于那贵人嘛,师叔只说是个女子,可没说便是殷菱臻殿下本人。
不过当着自家夫人的面,还是不要说这般欠打的话才说。张纪蒹自觉聪慧得跳过了反驳,直接点头:“师叔不是说无需做什么便可逢凶化吉?或许便是说让你在家中好好为我祈福呢!”
本来只是胡诌八扯的发泄不满的殷菱臻被比她更会胡扯的驸马爷噎得无话可说。到底夫妻俩也都知道的,圣旨都送来了,哪里还有收回的可能?
只是殷菱臻一想到今日朝堂上满朝的文武大臣,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把自己的驸马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就气不打一处。更让人生气的,自然是她那张口闭口说宠爱的自己的父亲,明知道张纪蒹是自己最要紧驸马!
然再是不满、再是不舍,南下的事情已经成型。张纪蒹安抚了殷菱臻便去院子里将圣旨接回。黄璞看见去而复返的张纪蒹,不待对方说出道歉的话来,便主动说道:“大家早知殿下脾性,让老仆多等片刻。驸马爷,今日朝堂上陛下也是无奈。”
张纪蒹道了声“明白”,恭恭敬敬接了圣旨:“劳烦內侍监大人了。陛下苦心,臣是明白的。请大人转禀陛下,殿下这边臣自会安抚。”
“有劳。”黄璞点头,遂打道回府。
往常京中派出的巡察使中,总会有一人出身皇室。陛下此举有何深意,张纪蒹也不是全猜不到。
燕王新丧,要让陛下在剩下的皇子里再选一人去那凶恶之地,他心里自是不会愿意。此去湖州,虽说是副使,但毕竟是领了巡查的职责,为得是赈灾银案水落石出。按照往常,即便是非要寻个人去,这副使的位置原也不该落在她头上。
这次任巡查使的是大学士张濛,任越州牧时曾屡破奇案。副巡查则是镇南将军黄潇,曾经在南疆立过战功的。如此一来,张纪蒹在这巡查使三人组中,便只有皇族人这个身份还能拿出来说道说道。
陛下的心里,大概还是希望她这个无用女婿能是个扶得起的。虽然知晓了自己的作用,但这次南下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时,未免纰漏,怕还是得听听她的父亲、齐国公张广阳的意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