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幕 庄生晓梦迷蝴蝶

后宫里全是秘密,后宫也从藏不住秘密。纵然上面下了禁令,却也止不住有人私下议论平翎公主这些年的变化。变化是从两年前的初阳节开始的,一向乖巧的平翎公主突然不明原因趁人不备翻上了宫墙企图离宫,还从上面失足摔了下来。更巧得是,公主殿下她不止摔了下来,还刚好摔了个头破血流。

若不是玉龙山仙师正巧在宫里做客,仅凭凡间太医的医术,根本是无力回天。只是公主的性命虽救回来了,但毕竟是伤了脑袋。公主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不知自己为何要爬上高墙,更别提是何人教唆。

子不语怪力乱神。见过那神神鬼鬼的皇帝也曾怀疑女儿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换了芯子,不过仙师看过公主,只说“如假包换”,再加上女儿真的只是忘记了受伤的经过而已,皇帝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过嘛,仙师的话未说错,皇帝的猜疑却也不全是无稽之谈。殷菱臻的壳子里虽然还是他的女儿,魂魄却是四年后。那个如果放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大致都能知道这叫重生。

殷菱臻全未料到自己还有重来的机会。她是一个,犯过大错之人。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有弥补过失的机会呢?

殷菱臻把自己犯的错误称为罪,她的罪源于贪婪和不满足,结成于那把沾染至亲之血的刀刃之上。在重生之前,早在宝兴二十一年她便已经寻到了能与之共度一生之人——她的驸马爷张纪蒹。

十六公主原封号系“安乐”。在众人眼中,这位公主绝对算得上是走了狗屎运的。一个小小采女的女儿,十五年无人问津,便是她的亲生父亲是否知晓这么个闺女存在都未可知。可偏偏就是在公主那简陋的成年仪式上,被皇帝匆匆瞥了那么一眼……

宝兴二十年七月廿二,刚满十五岁的安乐公主改封平翎,从此一步登天。在那之后,殷菱臻得到的不仅是父皇的重视,也有皇后和其他妃嫔或情愿或被迫的“母爱”。

宝兴二十一年的初阳节,林淑妃的一对双胞胎公主出宫去外祖家过节,也不知是谁想到了她,便提出三位公主年纪相仿可一同玩耍。那一天,殷菱臻怯怯走出皇宫。她本也是活泼之人,只因常年无人重视,在宫中岁月举步维艰,自然不敌四妃所出的女儿那般尊贵大气。

第一次出宫,见着什么都是新鲜,可她却也不敢乱跑。明明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她却只能紧紧跟着兴致勃勃的两位姐姐。饶是如此,毫无存在感的她依然在朱雀大街的人潮中与两位姐姐失散,被涌动的人群推搡着不知所往。直到,落入了一位少年怀中。

少年玉面白袍,一手拎着一只红鲤花灯,一手隔着袖堪堪将她扶住。少年唇角微扬,精致的面庞上舒展开一个恬淡的笑容:“人多拥堵,小姐慢着些走。”

她红着脸从少年怀里跳开,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少年的性子极好,得知她与家人走散,还陪她一起等了许久。等待的时间里,她得知公子姓张,今日是陪妹妹来的。只是那张家妹妹似乎也如她的两位姐姐那般调皮,带着侍卫就钻入了人群。

“如此说来,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呢。”张姓少年莞尔一笑,那笑容却如阳光一般照进了殷菱臻的心。

等十二十三找来,还不及答谢,少年已经像戏文里的大侠那般功成身退了。

后来,她千番打听才知,原来少年便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齐国公公子张纪蒹。有传言说张纪蒹一张古琴曲绝天下、一卷字画值万金,更是少年奇遇被神秘的玉龙山收入门中,人送外号“玉面公子”。公子如玉,如琢如磨,想起张纪蒹的笑脸,情窦初开的小公主也不由噙着笑。

再后来,秦晋结好,成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少女梦如愿以偿。

两人婚后也是岁月静好,琴瑟如如。如果、如果十二十三不曾问起为何她们成婚四年还不曾有后的话,或许殷菱臻会一直沉浸在自己最爱的驸马给她编织的美梦里。

梦碎如破镜,再难自欺。原来成婚四年,不过是同床异梦。没有周公礼、没有花烛夜,她们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呢?

不甘的殷菱臻第一次大声质问自己的夫君,张纪蒹只轻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安抚,吻落在额头眼角,张纪蒹说:“公主,纪蒹有难言之隐现今暂不可说明,然……臣心悦卿卿,天地为证绝无半分虚假。”驸马情真意切,说到最后甚至红了脸颊,“况、况公主还年幼,身子最是要紧。那等事……不必、太过心急。”

十三看了一眼殷菱臻那时平平的某处,挺了挺自己傲人的某处,轻叹一声:“小十六,天下男子大抵都是好色之徒。可如你家驸马这般直白的……依我看,你还是早些让父皇砍了吧。”

殷菱臻在被皇帝重视之前过得可以说还不如宫中婢子,更不论她还有一个年幼的更须照顾的弟弟。母亲杨采女在生下弟弟后便落了病根,以她一人之俸禄哪里够得这三人的开销?等到母亲逝去,姐弟二人顿时失了庇护。纵然是身为皇子公主,恶奴欺主的事情也是平常。十六公主的个头比同龄人矮小发育晚也是事实。

殷菱臻这才恍然明白原来驸马是嫌弃自己的某些地方不够成熟。她怄气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怎么就没有其他皇姐妹那般修长有致。暂时接受现实的公主奋发图强,一面却仍耿耿于怀。但好在在她的不懈坚持下,她终于在驸马的眼中看到了怜惜之外的情绪。

那是欲望,她知道的。她以为她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可是谁又能料到呢?驸马依旧对她望而却步了。甚至有一次,明明对方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襟……

焦急、失望、无措……当她听从了十三的话,背弃了驸马恳求自己再多给些时间的诺言之后,当她用那下三滥的药物终于与驸马坦诚相见之后,□□裸的真相只是无情得将她们两个人都撕裂罢了。

她的驸马是个女人,同她一样的身子。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为了掩饰一个不能被揭示的真相的借口罢了。

接受不了打击的殷菱臻搬回了宫中,脑子里充斥着受伤,只想要和对方和离。可是,真见到听闻自己生病赶来看望她的父皇时,那句“我要跟驸马和离”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舍不得啊,怎么舍得呢?纵然张纪蒹隐瞒欺骗了自己,可自己长达六七年的爱、情真意切做不得假,也不可能随着一句和离就轻易消散啊……

后来殷菱臻才明白,其实她,只是在等待张纪蒹一句道歉罢了。在知道真相之后,不论如何痛苦都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道歉。只要张纪蒹来哄哄自己,只要她说,她一定就原谅她。然后、然后继续携手过完这一辈子。哪怕,她会因此失去属于一个女子本该拥有的完整的人生。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父皇的圣旨和一纸和离书。张氏九族尽斩,连给她反应、找父皇求情的时间都不曾给予。

在看到黄璞将那人的头颅呈到自己面前,当她毫无防备的看到十多天前还生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

她好看的眉不会再因为自己的话蹙在一起,她的眼不会再饱含自己从来没有读懂过的情绪,她的唇也不能再笑,更不会再亲吻自己……

殷菱臻捂着心口,潸然泪下:“父皇,说了什么?”

黄璞轻叹一声:“张家犯得是欺君叛主的大罪。陛下说鹿公子对殿下情真意切,就让鹿公子给殿下做驸马。”

不!她不需要其他驸马!她只要……独一无二的张纪蒹啊……

可是这一次,无论她怎么求情怎么无理取闹,父皇都不再宽容。他说:“十六,父皇必须找一个真心待你的驸马。”

“纪蒹她就是……”她下意识要给那人辩解。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相,但越是仔细回忆着就越觉得驸马是爱她的。十三姐和父皇都是错的!

“那等骗子不要再提!”殷祁因为那个名字而大怒,“十六,你退下!”

退下……

退下又能退去哪里?如果可以,她好想回到那天夜里,回到她们的卧室,回到那个……她因为发现真相而推开了驸马的夜晚。

她们本来是有机会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纵然父皇看管的再严,却还是被她钻了空子。她怎么可能在明知自己的心意之后、在爱人尸骨未寒之时就改嫁他人呢?

她是在嫁去鹿家的花轿上利用头上的金簪自尽的。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正爬在一处墙头,心中惊讶的她不慎跌落,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她尚未出嫁时居住的寝宫。

就仿佛,做了一场身心疲惫的梦。她光着脚不顾众人反对,走到雨后的庭院。当双足沦陷于泥泞,黏腻的泥土包裹,寒凉顺着双足刺激着她的大脑和神经。

万物复苏,眼中的风景也跟随着鲜活起来。庭院里空空,那本该只留下残根的桃花树还没有踪影——那是成亲时张纪蒹亲手种下又在和离时被禁军砍断的,唯一能证明平翎公主那荒诞爱情的证据。

她回来了,是不是老天知晓了她的诚心,所以才愿意给自己一个补过的机会呢?

眼泪簌簌落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要去找张纪蒹。

然而,无论如何旁敲侧击,似乎并没有几人知道齐国公公子的情况。

“玉面公子?回禀公主,奴才并不曾听过。”这是宫里经常出宫采买的太监。

“齐国公公子?回禀公主,老仆听闻那齐国公家公子体弱多病,从不曾在京中走动,也鲜少露面。”这是内侍监黄璞。

“你说蒹儿?平翎,虽然我是蒹儿的姑姑,但是、但是他自小身子便不好,连我也不知他的近况呢。”这是张纪蒹的亲姑姑、贵妃娘娘张氏。

除了隐隐得知她身体不好,再无其他消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难道重来一次,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弥补遗憾么?殷菱臻不肯相信。

更让人失措的是,殷菱臻后来才注意到,她回来的那天正是前世她与张纪蒹相遇的晚上。她的跌落,很可能让她错过了张纪蒹。

再后来,殷菱臻利用皇帝的怜惜出过几次宫。可是任凭她走遍印象里张纪蒹最喜欢去的地方均是失望无果。

直到那一天,被父皇指婚的十三怏怏说到比起自己将嫁的那位驸马,她更喜欢齐国公府仅有一面之缘的公子。

十三见过纪蒹。那一刻欣喜若狂,如孤舟找到了港口,如旅人回到了家乡。她终于找到了自己重生的意义。

但是这一次,她不能再任由命运摆布。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殷菱臻暂时按捺不去寻张纪蒹,却开始有意无意亲近女子,做出一副有特殊喜好的模样,甚至故意让父亲看到。果然,父亲很快提出了要为她找驸马的事情。

当那个她等待已久的名字再次从旁人口中说出,已恍如隔世。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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