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心说话时便将头低了下去,她没敢对上乔暮云的视线。名医当久了,自然也有不得不当乌鸦嘴的时候,玉无心经历这种事情经历得多,却从未像是今天这般觉得面前之人如此可怕过。

偏偏乔暮云许久都没吭声,玉无心无奈之下又接了下去:“还有他喉咙里那伤……“

她惯来是说话极不遮掩的,偏偏想起木公子那喉伤,她莫名地就有些说不下去。

“那伤怎么了?”

乔暮云阴森森地追问了一句。

玉无心呼吸一顿,声音又压低了一些。

“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强行捅到了喉咙里,结果弄得太狠……”

她说得隐晦,然而乔暮云却也不是那等全然不知世事的酸腐书生。

那种下三滥的妓楼里倒也常有这种事情,有的人强行逼迫倌人用嘴伺候,然而咽喉之处本不是做那等事情的器官,若是遇上那种天赋异禀之人存心折腾,哪怕是老练的倌人难免也要歇上好些天,平日里也只能喝流食,挨不得半点辛咸之物。

当然,像是林茂这般伤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的倒是少见,只是乔暮云想到玉无心之前说的那番话——那些人甚至都能将他折腾到濒死,若是真的让他做那种龌龊事情,恐怕也绝不会有任何怜惜之情。

乔暮云木然地站在那儿,一语不发,背后的重剑斩尘却嗡嗡低鸣,萦绕不绝。

玉无心低头半晌未曾得到乔暮云半点回应,便抬头朝着他看了一眼。

“哎呀——”

只这么一眼,她便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连退了三步。

实在是……

实在是这人气息太过凶暴,泛红的一双眼睛看过来,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半点理智,只有铺天盖地的疯狂的杀意。

第11章

那花楼外依旧有乐声烟气一般飘入窗内,玉无心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站在原处,背上已是沁出了些冷汗。

她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地看着乔暮云,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袖口——袖缝那儿有一串拇指大的羊肠膜缝的药粉包,里头搁着各色毒粉迷魂散,却是她用来保命用的。

而掐在此时,廊下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一名小仆端着食盒弓腰走近来,一眼看到楼下自家大少爷站在那里,也是吓了一跳。那食盒之类轻轻发出一声脆响,怕是里头碗盘相互磕了一下。

乔暮云听见那声音,眨了眨眼睛,玉无心再看他,这人眼底滔天血色骤然褪去,在旁人看来,楼下这位公子依旧是个仪容俊秀,英气逼人的爽朗少侠。

不等玉无心开口,乔暮云已偏头冲着那小仆笑了笑,吩咐道:“刚才我听着食盒里有响,里头汤水怕是有些洒出来,就先不要送上去了。”而后又加了一句,“换个手脚轻巧些的人来送。”

那小仆骇得满脸青白,赶忙点头退了下去,心中却没忍住腹诽:食盒内各色菜肴都是盖了盖好生封好的,刚才他不过顿了下步子,哪里可能撒出汤水。而后又没忍住心疼起食盒内的食物来,要知道春风里虽说是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在乔家看来却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于是乔大少爷的衣食住行要用的食材器具都是用快马从乔家本家那儿送过来的——这食盒里的食物自然也是从乔少爷自个儿的份例里出,先不说那些汤汤水水中用了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光说那一碗热气腾腾胭脂米,都是有市无价,等闲连皇家都采买不到的奇珍。

倒是真不知道被乔大少爷带进楼里的这位是个什么来头……这小仆心中纳闷,看这位少爷待那人简直就像待自己的眼珠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怕是放在了心上的人——却又是遮遮掩掩的,至今也只有从乔家带过来的心腹才见过那人。

那厢小仆心中对林茂来历几番揣测,这厢玉无心思索再三,总算是同乔暮云开了口。

“我曾听闻无名寺早已将你的戾毒治好……”

乔暮云目光一暗,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道:“阳转功若是修到十层以上,这戾毒自然就好了。”

玉无心眉头一跳,差点将那句“那你的阳转攻可是修到几层了”问出口。

好在她虽然并非自小浸染在江湖中,成了这该死的名医之后倒也多多少少知晓了一些江湖人的禁忌,一句话在舌尖钻了一个圈,被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乔暮云瞥了她一眼,那爽朗少侠的笑容面具似的贴在脸上,动也不动,倒像是没察觉到面前这妇人百爪挠心的好奇一般。

乔暮云的母亲生来便有心疾,是靠着乔家流水般的奇珍药材给养大的,然而到了怀乔暮云时,这脆弱不堪的心脏便实在负担不了,差点儿便要一尸两命——好在他那号称神医的父亲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只在古籍传说中才有记载的一味灵药焚天果。

这焚天果号称能融血铸心,乔洛河靠着这灵药,总算是将这母子两人给救了下来。

只是焚天果固然救了两条命,却也给乔暮云带来了个极大的隐患:乔暮云生来便是练武奇才,然而随着武功见长,性情却变得格外阴晴不定。开心时倒是个极正直极讨喜的少年人,然而不经意间他便容易失了神志,变为一个残忍冷血无情的弑杀嗜血魔鬼。

偏生他发病时武功便会暴涨,十多岁的年纪,竟然能让寻常高手近不了身。也是亏得当年无名寺主持在乔家做客,一眼看出乔暮云的不妥,才没能酿成大祸。

原来那焚天果既然号称焚天,内里药性自然是非一般的凶狠霸道——乔母吃了焚天果,自己固然治好了陈年心疾,焚天果那多余的药气却当时尚在乔母腹中的乔洛河全然吸收,所谓焚天入体便为戾毒。

多年来乔暮云修身修心,就为着不让这戾毒发作,免得化为那肉身修罗,为这他差点儿没被送进无名寺去当和尚。好在老秃驴惯来装神弄鬼,总说时候未到,后来又传了乔暮云号称能克制戾毒的阳转功,乔少侠才没有变成乔大师。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阳转功修到十层以上便能完全化去戾毒……乔暮云练到十层,却觉得这阳转功已经是到了极致,再无精进可能,不知道所谓的“十层以上”到底是个什么境界。加上戾毒虽然说数年未曾发作,如今他心思动摇竟然隐隐又有抬头的意思……

一时间乔暮云心中有些纷乱,见到玉无心这幅把他当个奇珍病例来看的模样,愈发觉得心头烦闷。

这时恰好有那轻手轻脚的仆人将换过的食盒端过来,乔暮云便顺手接了过来,略过玉无心往楼上林茂那送过去了,留下了那仆人站在楼下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家这位锦衣玉食的大少爷竟然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吓掉了一地下巴。

******

乔暮云推门进房时,便看间他心尖尖上那位木公子正百无聊赖靠在床上发呆。听着声音,他便偏过头来看了乔暮云一眼,纵然是这幅衣衫凌乱脸色苍白的模样,这一眼依旧是染着慑人心魄的艳色。

乔暮云手上微微抖了抖,食盒里又有一声清脆磕碰,他却是真的没听到。强忍着那莫名窜上脸颊的热意,他小心翼翼揭开了食盒,将里头的饭菜一碟一碟小心翼翼端到了桌上。

然后又靠到了林茂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可有力气到桌上吃饭?若是不成,也可以在床上吃的。”

他柔声问道。

听了玉无心之前说的那番话,乔暮云如今看这位木公子,心中的怜惜之情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待他简直是琉璃翡翠做的人一般,恨不得能含在嘴里捂在胸口,说话时候这股柔情蜜意不自觉就透了一点儿出来。

然而林茂如今却是被少侠这细声细气哄小孩一般的语调逼得打了一个冷战,愈发觉得乔暮云哪哪儿都不大对劲。林茂摇头,示意自己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然后又伸出手,勉勉强强在乔暮云身上勾起了字。

他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不大对劲,眼看着一分一秒就这样衰弱下去,愈发不耐烦在这该死的春风里同这位脑子不大好使的少爷纠缠,只盼着能早日回了忘忧谷——也好能再多看徒弟们一眼。

不过在表明身份时候,林茂的指尖略略一顿。

他自从坟里爬出来便有些狼狈,被乔暮云掳走更是一个巨大的乌龙……死而复生之事玄妙无比,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就更不要说与人解释来龙去脉了。

算了,在乔暮云这里,姑且就当这个“木公子”好了。

林茂接着写下去,并未多解释自己的身份,只告诉乔暮云自己是林茂的故人,与忘忧谷无冤无仇,并非那等受欺侮的人,如今欲回忘忧谷去,希望乔暮云能送他一程。

那乔暮云最开始还有些神魂颠倒心思澎湃,然而他慢慢琢磨出林茂的意思之后,倒像是青天白日里劈下一道神雷,几乎将他的魂都劈得灰飞烟灭。

“等等,你,你是说……”他半晌都没有回过神,喃喃许久都未曾拼凑出一句整话,“你……你还要回那……忘忧谷啊……”

林茂被他这幅凄然模样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身体太过于虚弱,光是稳着手腕勉强在乔暮云掌心勾出这些个字来便惹得林茂有些喘。

乔暮云脑子里一片纷乱,偏偏旁边这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却异常明显地印入他的心神中,他呆呆地看着木公子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孔,心口像是被一把极锐利的锥子刺了一下,先时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渐渐地涌出来,末了才发现那分明是心头的血,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慢慢地从胸口的位置涌上来。

“可是你的身体……”

乔暮云想起玉无心的话,差点儿说出口,最后又活生生的咬住了舌尖顿住了话头。

是了,这江湖如此之大,能做下恶事的人自然也不只忘忧谷的那三位。

这样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事情,于男子而言也是极大的痛处,他又这么能血血淋淋去揭人伤疤呢?乔暮云又想起之前木公子自刎的那一幕,后者虽然说只误会,乔暮云却不会忘记那一刻木公子脸上的哀痛……恐怕他是来找那林茂帮忙主持公道的罢?未曾想赶到时那老头早已去世,才会让他心灰意冷……

如今木公子急着赶往忘忧谷,是想要求剩下那三人为他报仇吗?

乔暮云痴痴看着林茂,神色凝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木公子,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定然是能比忘忧谷那三人更尽心力的。

乔暮云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到林茂虚弱的摇了摇头,后者伸手,在他掌心坚定地划下四个字。

【回忘忧谷】

乔暮云脸上一僵,那满腔真情实意化为酸楚,血淋淋哽在喉间,吞不下,也吐不出。

第12章

那天晚上从林茂房里出来,乔暮云的脸色便是明晃晃的难看起来。

林茂坚持要回忘忧谷,惹得某位情窦初开的少侠心里是极为不好受——只是这番微妙情谊,乔少侠此时自己都尚未弄清,哪里又敢在林茂面前显示出半点来?

到头来也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抓心挠肺只想知道心中佳人与那忘忧谷是何干系,转念又想,就算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干系,到头来木公子与他乔暮云却实在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顿时,这位名满天下武功盖世的少侠便心肝肺齐刷刷地痛起来。他心力交瘁,草草同林茂商定了第二天带他入忘忧谷的事,便从那人房内落荒而逃。出得门来,乔暮云从乔家带来的那些下人见他神色不妙,皆是屏息凝神,伺候时愈发小心起来,偏偏乔暮云今个儿倒像是被鬼上了神,不仅没像是之前几晚那样回房打坐宁神,反倒在春风里内无头苍蝇一般乱逛了起来。

春风里如今的当家人云妈妈挤出笑意来,远远缀在几个本家下仆的身后,心中是叫苦不迭。

若说春风里对其他人来说是销金窟,对衔金含银的乔家人来说,这烟花之地怕也就是比猪圈稍好些的地方,云妈妈是生怕有人不长眼冲撞了这位大少爷。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乔暮云信步走到了一处水榭旁边,正好是楼里倌人唱曲的时候——只见那小湖中间缓缓驶来一只小舟,一位倌人立于舟上,唱的却是一首《蟾宫曲》。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

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这泛舟唱曲,乃是寻欢作乐之前的一点儿情趣,不过乔家人怎样的天籁之音未曾听过,如今这位清倌人唱的曲实在是有些附庸风雅,糊弄外行人倒还行,落在乔暮云耳朵里……云妈妈想着都觉得自己有些躁得慌。

偏偏乔暮云此时竟然还在水榭旁站定了,他侧耳听着倌人反复唱着最后那句“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神色莫测。

云妈妈背上汗出如浆,暗地里摆了一个手势,不多时,那小舟上的倌人便消了声音。

乔暮云却骤然间回过头来,直直望向云妈妈。

“怎么不唱了?”他问,顿了一瞬,他又开口,“就按照原先的单子唱吧……再给我送瓶酒来。”

说完,乔暮云足尖一点,在那水榭的几处横栏上纵身轻跃了两下,瞬间便翻上了屋顶,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僵立在原地,好半天都未曾回神。

不说云妈妈是如何诚惶诚恐叫人继续唱曲,也不说那些乔家仆人是如何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为乔大少爷送去整瓶的仙白露……

乔暮云跨坐在高高挑起的檐角垂下一条腿来,满腹都是自己的心思。

倌人在湖中又开始唱起了曲,声音依稀有些抖。

这回换了个曲,唱的是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乔暮云听着那几句相思,呆了一呆,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月色如银,冰凉凉地洒下来。

乔暮云坐在高处,位置竟然恰好对上不远处那位木公子居住的小楼窗口。

只是那人体虚,这是早已睡去了吧?那窗口漆黑,夜色中只有个轮廓,偏偏乔暮云的目光却像是被人牵住,定在那窗口许久都移不开眼睛。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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