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穿着十分破旧,身上补丁都快烂了,蓬着头发满脸脏污,手里拿了个破棍子,快跟乞丐差不多了。声音亦粗嘎沙哑,靠着墙理直气壮道:“他先调戏女子,我才骂的。”

“我那是心疼人家姑娘……”

纨绔话音未落,便被陈越扭着胳膊提了一下。剧痛袭来,他瞧着碰见了硬茬子,嚣张气焰立时没了,忙哎哟哟的求饶,“好了好了,是我调戏姑娘在先。这是胳膊不是木头,你轻点拧啊,唉哟疼死我了。”

这样子实在太怂,都不值得动手。

陈越没好气,松开后朝他腿上踢了一脚,“给人赔礼。”

纨绔怕再挨揍,只能忿忿赔礼。

等逃出魔掌跑远些,才嚣张喊道:“臭小子你等着,下回再让小爷撞上,活扒了你的皮!”骂骂咧咧的威胁完,赶紧溜之大吉。

阿嫣嗤之以鼻。

倒是这流浪汉……她瞥了眼陈越,道:“我记得城里有几处万善堂,能给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落脚的地方。他或许刚来不知情,你让人指个路吧。”说着,目光瞥向那流浪汉。

对方懒洋洋靠在墙上,一张脸脏兮兮的,眉眼半被蓬乱的头发遮住,望向她的目光里却流露一抹亮色。

在阿嫣瞧过来时,他立时垂下眼睛。

阿嫣没太留意,吩咐完毕后,仍驱车回府。

此处离王府已不算太远,陈越便让随行的侍卫将那流浪汉送去最近的万善堂,到时候安顿了保命的吃食住处,自会有人将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搜罗起来,寻些差事度日。那流浪汉亦安分的跟着,直到管事的给了他粗布衣裳和米粥后暂被叫走,立时溜出屋子,越墙离开。

院墙外面,身着布衣的影卫抱剑而立,见他这样,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原以为公子锦衣玉食,学不来流浪汉的做派,却原来扮成乞丐也挺像的。要是让主君知道,公子竟然沦落到了被当成乞丐收留的地步,会不会气疯。”

“滚开!找清水来。”流浪汉斥道。

影卫忍着笑,带他找了就近的一处民宅,讨了些水将脸洗净,连同乱蓬蓬的头发一道收拾好,而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转眼间,蓬头垢面的乞丐就成了玉树临风的贵公子。

他叫周希逸,剑南节度使的幼子。

这回谢珽与坐镇剑南的周守素暗通款曲,约好联手之后,因作战之策不便千里传递,周守素便派了幼子亲自过来商议。周希逸虽不及谢珽战功赫赫,却也是将门之子,并没带多少随从,直奔谢珽而来。

递给长史府的信里,他说的是二月中旬抵达魏州。

其实他早几日就来了。

先是远远瞧了河东麾下练兵的架势,摸了摸当地的民情,今日扮成流浪汉,就是想试试谢家治下的风气。

如今,诸事都已明了。

河东麾下精兵强将,不止魏州附近,便是远些的州城里,百姓也算安居乐业。比起剑南左右两个邻居麾下民不聊生,流寇群起的乱象,河东治下可谓太平。而今日的试探,也印证了州府的太平之象——

纨绔调戏民女之事到哪儿都无可避免,他挑衅时其实是在闹市上破口骂人的,亦引得不少百姓随他唾弃。那姓孙的纨绔当时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走了,后来挑着这僻静巷子,在角落里生事,想必是怕被巡城的人瞧见,亦可见兵马司巡城颇严。

至少没人敢当街造次。

制止纨绔的那人想必是跟衙门有牵连的,途径后立时插手过问,可见这样的事并不多见,否则该习以为常了。

就连这万善堂也是秩序井然。

除了老弱病残之外,不见几个手脚俱全的青壮男子,方才那管事还问他会做哪些事,想必是要安顿去处。

外有北梁窥视,内有皇家忌惮、郑獬捣乱,魏州城的繁荣气象下能有这般秩序,比帝王所在的京城着实强了百倍。

难怪会遭皇帝忌惮,屡屡试探。

这般治军理政的才能手腕,便是自称富庶安稳的剑南,也要逊色许多。

周希逸心里有了数,觉得此行收获颇丰。

更别说,还碰到了貌美声娇的姑娘。

明媚春光里偶遇佳人,多少令人心头愉快,周希逸心绪甚好,带了随从先找客栈下榻,打算明日去递名帖。

……

王府里,阿嫣自然不知这些事情。

她停车时其实没想得太多。

凡事都讲究防微杜渐,魏州城里秩序井然,兵马司顾不到的地方出了寻衅之事,瞧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免得那等纨绔尝了甜头,往后又躲在角落里仗势欺人,渐渐养出无法无天的毛病。

路见不平而已,她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心里记挂的其实是谢珽。

司裕能听得到墙外脚步声,以谢珽踏血而行练出的耳力,想必将她那番话听得一字不漏。当时他并未掀门而入,而是转身走了,也不知到底是何态度。

阿嫣毕竟在春波苑里过日子,又指望着往后能拿封和离书,跟谢珽好聚好散,对他的态度自然格外看重。

琐事萦绕,难免心神不宁。

她连话本也瞧不进去,翻了两页后就扔在旁边,索性登上凉台吹风出神。

乌金西倾,远处山头烟岚渐起,余晖映照的灿烂晚霞失了色泽时,春波苑里暮色四合。楼外杨柳安静摇曳,远处游廊上有人健步而行,墨金的春衫被晚风卷起,衬得他步伐如御风而行。

谢珽他终于回来了。

阿嫣倚着栏杆,深深吸了口气。

小厨房里的晚饭都已齐备,由玉露带着摆在了抱厦里。

阿嫣提着裙角步下凉台,在廊下等了片刻,待谢珽走近时迎了上去,微微笑着道:“殿下回来了。”

“嗯。”谢珽颔首,神色晦暗不明。

阿嫣便又道:“晚饭已经齐备了,殿下先去用饭么?”

“好。”谢珽仍是惜字如金。

夫妻俩同往抱厦,就着尚未黑透的暮色用了晚饭。不过比起前些日饭后散步消食的闲暇,谢珽今晚显然没那般兴致,随便拨弄着米饭,瞧着阿嫣用饱了,便起身往内室去。进屋之前,淡淡瞥了眼玉露和卢嬷嬷,那两位会意,并没跟进去。

屋门掩上,灯烛半昏。

阿嫣多少有点忐忑,如常去给他宽衣解带,手指尚未触到蹀躞,却忽然被谢珽握住。

她诧然抬眉,正对上谢珽幽邃的眼睛。

“今日查出了乔怀远带来的一名奸细,倒让我想起件旧事。”他仿若随意的说着,手指摩挲她柔软指尖,俯身攫住她的目光时,带了几分探究的意思,“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第51章 吓唬  毕竟,我既娶了你,总要过一辈子……

意料之外的发问, 令阿嫣微怔。

眉心跳了跳,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谢珽凑得更近, 深潭般的双眸盯着她, 辨不出其中喜怒,只问道:“那次诱捕小锦, 我们吵过一架,当时你说我什么来着?”

他微微偏头, 像是在回忆, 口中徐徐道:“刚愎自用、刻薄冷情、薄情寡义、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草菅人命……”

他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每个词蹦出来, 都让阿嫣头皮发麻。

他这是恼羞成怒要算账么?

阿嫣心中惴惴, 觉得他这会儿摩挲她指尖的那只手像是把刀,在磨刀石上霍霍打磨, 随时要架在她脖子上似的。

她抿了抿唇,迎着他深晦难测的视线,低声道:“殿下怕不是忘了, 当初我们说好是演戏给人瞧,事情过了之后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只说是不是?”

“是说了这些, 不过……”

阿嫣当时因处境颇为艰难, 得了谢珽的赦免令后, 骂得十分欢快, 多少有点借机一吐心中闷气的意思。结果追骂一时爽, 这会儿秋后算账, 到底令人心虚。遂竭力挣脱他摩挲的那只手, 转身就往梢间里跑,受惊的兔子一般步伐飞快。

进了梢间,一眼扫见书架上那个上了小锁的锦盒, 赶紧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开了铜锁。

掀开锦盒盖子,里面是一张契文。

她拿到救命符纸似的,迅速攥在手里,瞧了一眼并非赝品,转身就想去找谢珽。

那位却已跟过来,就站在她身后。

阿嫣差点被他吓了一跳,忙将那契文凑到他的面前,暗自紧张之下气息都有点气息不稳,“瞧,这是当时殿下立的契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绝不计较!”

她借着昏暗天光,将那几个字特地指给谢珽看,纤秀白皙的指尖衬以墨色字迹,甚是悦目。

谢珽面不更色,“我没计较啊。”

“那你为何要翻旧账。”阿嫣往后缩了缩,后背几乎抵在书架。

谢珽跨前半步,身体逼得更近。

因夫妻俩用饭时尚未入夜,卢嬷嬷只让人将正屋起居之室的灯烛点亮,梢间里尚未来得及掌灯,此刻夜色渐渐笼罩,屋里已是极暗。他那张脸的轮廓冷硬如削,剑眉下的双眸如同墨玉,在这昏暗氛围里看来,让人心里无端发慌。

阿嫣心里咚咚跳了起来。

谢珽唇角勾起点弧度,右手在她脸颊不轻不重地摩挲,徐徐道:“人都说夫妻琴瑟相谐,百年好合。既是要相伴过下半辈子,自然得熟知彼此的性情,慢慢磨合。”他凑得更近,鼻息热乎乎落在阿嫣的脸上,“你且说,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些缺点。毕竟,我既娶了你,总要过一辈子的。”

末尾这句话,他有意加重语气。

听起来像是温柔的言辞,因他那深晦莫测的眼神,落在耳中却让人愈发心虚。

阿嫣万分确信,他在听过墙角后还故意这么说,必定是在说反话。

甚至像是在威胁她。

毕竟,和离之事多半须双方心甘情愿,寻常人家若有不睦,尚且能求衙署做主,她跟谢珽这事儿却例外。一旦谢珽恶向胆边生,要将她困在这王府一辈子,实在易如反掌。

到时候别说拿着和离书体面离开,就连死遁怕是都难落得清静。

那种结局阿嫣想都不敢想。

但以谢珽的洞察,直接否认显然不明智。

她眨了眨眼,斟酌着道:“那时候我对殿下有些误会,加上成婚前听了些真假不明的传闻,实在不知如何骂人,才那样说的。”

谢珽手撑书架,静静觑着她。

“你这点年纪,还不太会说谎。”

“好吧。”阿嫣低下了头,“有些话确实不假。殿下气度威仪,战功手腕都令人仰望,我自然也会敬畏。且殿下最初的态度确实过于冷淡,难免让人觉得冷情疏离。我那样说,也不算太污蔑。”

“还有呢?”

“替嫁的过错是我楚家不对,但这门婚事是迫于旨意,并非我楚家上赶着要来。殿下当时眼高于顶,听了表妹和祖母的一面之词就兴师问罪,确实有些刚愎自用。殿下敢说当时心里没偏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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