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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清晨,前园茶馆。
四人组总是茶馆开张的第一拨客人,周老头上了年纪、没有觉,另外三人也习惯了来茶馆吃过早茶再各自上班。
桌上摆着笼包、春卷、云吞、蒸饺以及二米粥,更少不了上好的铁观音。四人一凑份子,早茶便格外丰盛。一边吃着美味的早点,一边和好友闲聊,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今早晨,成了马六爷和侯掌柜的专场,因为他两人亲历了昨日的挤兑风潮,故而有许多新鲜趣事可以分享。
不过别人的事情只是笑谈,朋友们还是关心他俩的情况。
马六爷出手豪爽,没有什么隔夜财,在银行百八十两的存款,昨儿个一股脑提回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侯掌柜却是个守财奴,这些年靠倒卖绸布发了大财,旁人估计他得有个几千两的家底。之所以说估计,是因为昨日亮家底的时候,他一下就退缩了,竟只陪着马六爷提了钱,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提。
“感情你白排了三天队?”周老头瞪大眼道。
“财不露白啊老哥。”在知根知底的老友面前,侯掌柜说了实话:“我看见那些小阿飞在街面上转悠,他们不敢抢票号的银子,只盯着取钱的客户。哪家小门小户的敢取千八百两的银子,保准当晚就被他们光顾。”说着叹口气道:“左思右想,我还是存在钱庄能睡个安稳觉。”
“我看,这就是钱庄的阴谋。”陈官人喝口茶道:“他们要得就是储户这份担心,好稳住局面,要是哪家因此被盗了,正是他们的活广告,自然乐见其成。”
“有道理。”众人点头道。
“太阴险了!”侯掌柜骂一声,又有些庆幸道:“不过看这样子,皇家银行是挺过去了。”说着探询似的望着陈官人道:“那么证交所的股价,应该能恢复了吧?”从汇联号被查封,到发生挤兑风潮,在上海证交所上市交易的五百七十支股票的价格,已经只有危机爆发前的一半,包括侯掌柜在内,许多人赔得吐血,自然企盼着能尽快回本。
“金融不分家,肯定会有反弹的。”陈官人沉吟道:“但是能反弹多少,不好说。”
“反正一定是有得赚喽。”侯掌柜信心满满道:“我回头就去钱庄,把家底全都转账到证交所,这回一定要把损失博回来。”
“老侯,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啊。”马六爷好心的提醒道:“你以往都是捧着卵子过河,怎么最近愈发像赌徒了。”
“不然怎么办?”侯掌柜叹口气,食不下咽道:“这世道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万历八年,我还有两万两的身家,这几年是连年缩水,现在只有原先的倒八成,我要是再不博一下,靠什么养老啊。”倒八成的意思,就是两成。
“还是谨慎些好。”马六爷夹起个蒸饺,送入口中,含糊道:“报上说,股市是世道的晴雨表,世道好股市就好,世道差,股市就好不了。”
“……”侯掌柜不愿听这话,转个话题道:“说起报纸来,今个儿的报纸怎么还没送到?”他们订了好几份报纸,每天早晨由报童直送茶馆,今天却是晚了些。
话音未落,一个背着硕大油布袋的报童跑了进来。
“猴娃,你是不是又偷懒了?”马六爷笑骂道。
“真没有。”猴娃呲牙道:“有惊天新闻,报社都重新排版,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什么惊天新闻?”现在听到这样的字眼,众人就腿肚子打转。
“诸位大爷自己看,俺还得去下家。”猴娃把报纸往马六爷怀里一戳,撒腿便跑出去。
“臭小子,有吊靴鬼在后面撵啊!”马六爷骂一声,把两份报纸分给边上人,自己展开一份,念那头版的大标题道:“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再念稍小些的副标题道:“汇联号上海金库洗劫一空,谁来为储户损失负责?”
侯掌柜的脸色霎时惨白,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边上人终于忍不住去碰碰他,只听他怪叫一声:“苍天啊……”便一个倒栽葱,仰面往地上摔去。
好在马六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但他面前一碗茶,却被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店里所有人大吃一惊了。
众人见侯掌柜已然晕厥,忙七手八脚的掐人中、灌茶水,他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悠悠转醒过。显然这股火积郁在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好了。”周老汉松口气道:“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陈官人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贵,来一碗老鳖汤!”
“多谢,不用了。”陈掌柜虚弱的流泪道:“我吃不起老鳖汤。”说着硬撑着要起来。
“快别动,”众人连忙按住他道:“你还虚着哩。”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脱众人,跌跌撞撞往外走,喃喃道:“回家……”
“回家干啥?”
“拿票子去兑现银……”丢下最后一句话,陈掌柜便消失在门口。
众人面面相觑,马六爷霍然起身道:“我去给他排队!”
“我去找找陈捕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陈官人也起身。
周老汉想来想去道:“我跟着他,别出什么意外……”说完三人也急匆匆的离开茶馆,早茶钱自然先挂账。
但他们还是晚了,皇家银行的门店早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爆。还没九点银行开门的时间,人们已经从外面硬打开排门,冲到大厅中。
柜员们只好提前上岗,这次无论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人们也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提现、提现、提现!
后院贵宾专柜也是一样的情形,愤怒的大户们纷纷亲自前来质问,为何昨日不说明情况,却拿什么资金充足的鬼话哄骗他们!
王本昌是有口莫辩,面对着一张张要求立即兑付的巨额银票,他当场给众人下跪,请求宽限时日。大户们命他拿出现金账册,见账上只有一百五十万挂零的银子,根本不够他们兑现的,何况还有前面为数众多的散户。于是众人商量着把大头分了,然后火速赶往别家,看看哪里还有银子,立马抢兑出来。
满城风潮顿起,这次比昨天来挤兑的多得多,皇家银行十大支行,个个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皇家银行如果一倒,局面不堪设想,所以上海府衙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在官府的强力干预下,皇家银行暂时勉强维持住了,可上海城内多达几十家,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票号,全都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
大户们见在上海提不到钱,立刻乘坐快捷的交通工具,前往异地提现。本来上海发生挤兑的消息,就已经传到各地,已是人心惶惶,现在见上海的富商缙绅蜂拥而来,二话不说直奔银行,当地的民众和大户立刻坐不住了,马上一窝蜂要求兑现。
八月十三号,苏州发生挤兑,票号坚持了半天,就上排门停止营业,唯恐被愤怒的储户抓住杀掉,大掌柜和掌柜的逃之夭夭。
八月十四号,南京发生挤兑。
八月十五中秋节,无锡挤兑……紧接着,八月十七,扬州、杭州挤兑。
八月十九,福州、济南、郑州、太原挤兑。
八月二十,武昌、长沙、南昌挤兑,八月二十二,北京、广州、西安、香港、澳门、挤兑……短短十天之内,张四维最担心的全国范围挤兑发生了,皇家银行各地金库纷纷告罄,陆续上排门停业。受恐慌影响,上海和广州两大证券市场,十天之内市值蒸发了七成,昔日为市民创造无尽财富的股票,全都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因为多年积累的血汗钱一朝不保,而陷入疯狂的人群,将仇恨的矛头对准了各地的皇家银行,他们冲击店面,扣押店员,继而发生大规模打砸抢。一无所有的民众已经陷入疯狂,谁也不敢火上浇油,官府只能尽力安抚,保证他们的财产不会有事,同时一面向皇家银行的各分支行施压,一面上奏朝廷,要求严办上海金库被盗案,立即拿出救市方案。
北京的万历皇帝终于从发财梦中被惊醒,望着跪在御阶下的张四维,他面色厌烦道:“你不是信誓旦旦,吞并汇联号,一定没有问题么?”
“微臣是这样说过。”数日之间,张四维苍老许多,身子都佝偻了:“可汇联号金库被盗,改变了一切。对于银行票号来说,最重要的是信心,当客户知道他们的资金并不安全时,如何还能对皇家银行有信心!”
“如果让朕查出来是谁泄密,”这话让万历感到脸红,为了掩盖心虚,他恨恨道:“一定将其碎尸万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发生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张四维叹气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意义了,请皇上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救一救皇家银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万历撇撇嘴,他虽然感觉银行破产的后果一定很严重,但不知其所以然,因此还存在任它洪水滔天,我只悠然自得的想法。
“自从汇联号和日昇隆成立至今三十年,银票已经成为我大明的主要货币,百姓将其理所当然的视为财富,储蓄、花销,投资,才有了如今的花花世界。如果承兑银票的皇家银行倒闭,那民众手中的银票就变得一文不值,紧接着股票市场也会跳水,无数人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许多工厂商号面临倒闭,城市中将出现数量可怕的破产失业者。”
张四维显然已经通过专家,评估过银行倒闭的后果了,只听他声音颤抖道:“更可怕的是,数量庞大的城市居民,是不种粮食的。市民要靠银钱去购买农村的粮食,一旦他们手里的银票变成废纸,就要大片饿死人,如果这时有人一煽动,就会出现大面积的反叛!”咽一口唾沫,他涩声道:“退一万步说,东南乃是大明财赋之地,若是陷入危机,朝廷就要面临财税断绝的危险!”
“那,那该如何是好?”万历终于变了脸色,当皇帝的最害怕的就是百姓造反、财税枯竭、因为这会导致他的江山不稳。
“救市!”张四维深吸口气,定定望着皇帝道:“第一,以上谕禁止官府向皇家银行提取现银,一切往来收支,包括百姓完税,都必须由银票来支付。第二,由皇上找回那五千万两,严惩责任人,并宣布皇家银行的金库神圣不可侵犯。第三,由圣旨宣布,银票与现银等价兑换,但鉴于目前市场混乱,周转不灵,故而百两以下银票照付,一百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期限暂定半年……相信半年之后,恐慌就能消除了。”
这一系列招数,显然是经过高手深思熟虑的,如果照此救市,相信会很有效果。
但是万历皇帝不可能全盘接受,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张四维这是将晋商的危机,转嫁到自己头上。什么叫‘由圣旨宣布,银票与现银等价交换’?要是半年后,危机没有好转,百姓岂不是要拿着银票朝自己要钱?
想到这,他不禁用刻薄的语气质问道:“那你们呢?你们晋商该干什么?一边纸醉金迷,一边看朕的朝廷成了你们的替罪羊么?”
“皇上的意思是……”张四维心底一阵抽搐。
“你们的生意,用得着朕说什么?”万历冷笑道:“张先生自作处置吧。”
“何为自作处置?”张四维吓得四蹄发颤,声音都抖动道:“请皇上明示。”他以为万历是劝自己自裁以谢天下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