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停下了,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厚厚的灰黄色,象缓缓悬浮于空中的帷幔,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废墟。
众人望着那断成数截、被掩埋在瓦砾中的神像,都一阵阵的后怕,禁不住的庆幸……好在这殿墙建的结实,没有在方才的地震中倒塌,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清点人数之后,伤了八个,没人死亡,倒是拴在配殿中的马匹,被倒塌的梁柱砸死了几匹,不过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过后,还能奢求什么?
沈默让侍卫将伤者全部扶到马车上,做好保暖措施,想了想,又对包着脑袋的铁柱道:“把死了的马肉割下来,咱们得做好到徐州也没有补给的准备。”
“您是说?”铁柱沉声问道:“徐州那边也地震了?”
沈默点点头,看着远方红黄色的天空,一种不祥的感觉兀然而生,沉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点防备总是好的。”
等全部收拾妥当已经中午了,在废墟边胡乱吃些东西,一行人便迤逦离开了,这个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地方。
在沈默看来,这场灾难很可能波及方圆百里。但事实上,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的这场大地震,是在陕西山西河南三地同时震响的,其威势还波及京师、山东、南直隶、湖广四布政使司,换言之,全国两京一十三省,竟有整整一半受灾!
整个北中国,全都感到了这次恐怖的大地震。大明朝的首都北京,震感尤为强烈,从十二日这天开始,连续五天声如轰雷,势如涛涌,白昼晦暝。永定门等四处城门到他,城垣坍毁近十里,宫殿、官廨、民居更是倒塌无数。就连嘉靖皇帝的西苑,也没有幸免,十余间宫殿倒塌,玉熙宫损毁严重,根本不能居住。
受到极大惊吓的嘉靖皇帝,已经移驾圣寿宫中,顾不得安顿自己的御床,就先让人将法坛设好,他仅着单衣,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向上苍祷告道:“万方有难,罪在朕躬,五帝降罪,皆有朕受,勿伤吾民,勿扰列宗……”
对于每个皇帝来说,虽然天灾人祸都够烦的,但最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说不清缘由的地震,因为不知道哪个杂碎想出来的,说发生地震是帝王犯了错,以至于天神降罪,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说的,以至于大家都相信。
极端迷信的嘉靖皇帝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他坚信这是上苍对自己的警示,或者说警告,所以他必须先请得上天宽恕,然后再设法弥补罪过。
当然以嘉靖皇帝的脾气,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他坚信那些错误,都是由属下臣工犯下的,朕只不过代人受过罢了。所以在祷告三日之后,他将四位阁老,六部九卿、詹事行人,科道御史,林林总总二百余人,全部传到殿外,陪着自己一起下跪。
别忘了这里可是北京,现在可是腊月,真正的滴水成冰,跪在殿外的大臣们,纵使穿着厚厚的皮裘,若是像往常那样,跪上一两个时辰,恐怕都称冰棍里。
好在嘉靖帝还需要他们干活,所以半个时辰之后,殿门开了。仅穿着葛衣麻鞋的皇帝,出现在众臣工的面前。
“吾皇…万睡万睡……万万睡……”大臣们已经冻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嘉靖帝面色无比阴沉,狭长双目闪烁着比天气还冷的光,劈头问道:“都有哪里遭灾了?”
严嵩嘶声道:“回禀陛下,除京师之外,河南山东,山西陕西,都有禀报传来,据初步统计,约有四十余州府县受灾,但具体有多少人受灾,还有没有受灾的省份,还需要再等几天才能知道。”
“五省四十余府县?这还是初步统计?”嘉靖帝一阵眩晕,边上黄锦赶紧扶住,命人将龙椅搬来,请皇帝坐下。
皇帝却不坐,仍然坚持站着道:“二十七年那次地震,紧紧波及山西陕西两省二十余府县,就死了近十万人,”说着声音发颤,眼圈通红道:“这次会死多少子民?三十万?四十万?”便掩面悲伤起来:“这是拿刀剜朕的心肝啊!!”
“陛下节哀,皆是臣等之罪。”众大臣呜呜哭做一片。
哭了一阵子,嘉靖帝突然提高声调道:“周成龙呢,给朕站出来!”
一个跪在末班的官员吃力的起身,用最大的声音道:“微臣在!”他穿着五品袍服,乃是大明朝的钦天监正。
“你钦天监监视天象地征,当为朕占凶卜吉,预先示警,为何这么大的地震,钦天监却一点征兆都没发现?”皇帝质问道。
周成龙赶紧跪下道:“启奏陛下,地震乃是上天示警,天威难测,岂是凡夫俗子可此揣度?即使钦天监也不敢妄揣天心,以免触怒上苍,引来更大的灾祸。”
“哼,”嘉靖帝怒哼一声道:“只知道推脱的废物!你倒说说,上天是怎么个示警法?”
“圣人云:‘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谁知那周成龙面不改色道:“是以地震示警,实因四海不靖,万民有怨,故召此灾变!”
周成龙掷地有声的说法,让大殿前一片死寂。所有人心里共同迸出一句话:“这个广东蛮子,又要无事生非了!”此人一贯耿介无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息事宁人’。
掷地有声的说辞,句句打在皇帝的心窝上,让嘉靖帝虽然难受,却深信不疑。冷冷望着阶下的的臣子道:“尔九卿、大臣各官其意若何?”
众大臣都看向严嵩,大伙都知道,严阁老是平息陛下怒火的最佳法宝,果然听严嵩慢悠悠道:“陛下,老臣以为,自省自查确实最为重要,但当务之急,是如何组织赈济,”说着叹口气,满脸忧虑道:“这次受灾的地方这么多,又是寒冬腊月,如果地方上赈济不利,肯定会冻死饿死无数的!”
嘉靖帝点点头,果然顺着严嵩的话头道:“赈,当然要赈,还得大大的赈!”说着抬手道:“众卿就不要想着春节如何如何了,现在赈灾是重中之重,待内阁拟出章程后,不管你是多大官的,只要用到,就得听从调配。”
“臣等遵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早知道这个年是过不好了,所以并不意外。
便又听皇帝道:“但是赈灾只是应急,根本大事还是自省自查!”说着叹口气道:“上天警兆若斯,仿佛要把祖宗的江山翻个底朝天……朕每念及,深为悚惕啊!这几日一直在想,是朕德行有亏,料理机务未当?还是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科道言官不直行参奏,是以无从仰合天意,以致生此巨祸?”
“臣等有罪。”众大臣齐声喊道,其实这话是最气人的,明摆着‘法不责众’,嘴上卖乖。
嘉靖帝暗暗冷笑一声,缓缓道:“如此,朕首先兢惕悚惶,力图修省,于宫中勤思召灾之由,精求弭灾之道;同时众卿也会去,深思勤虑,洗涤肺肠,务期尽除积弊,痛改前非。”
“臣遵旨……”
“几位阁老,李方二位部堂留一下,其余的都跪安吧。”嘉靖疲惫的挥挥手,便飘然进殿,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恭送陛下……”之声。
进殿之后,皇帝换一身弹墨棉布袍,疲惫的靠在明黄色软榻上,望着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怔怔的胡思乱想起来……说起来比较郁闷,嘉靖帝这辈子就是搬家的命,先从湖广搬到北京,再从紫禁城搬到西苑,又从万寿宫搬到玉熙宫,再搬到这圣寿宫,前两次还好说,都是他自愿的,可在西苑这两次一次是因为火灾,一次是因为地震,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朕的人品就这么差?
宫人们早就将这圣寿宫摆设的如谨身精舍一般,就是想让陛下能少些郁闷。
“陛下,大人们到了。”黄锦轻声禀报,将皇帝从神游太虚中唤了回来。
“臣等叩见陛下。”大人们行礼之后,黄锦给严阁老搬来锦墩,其余人只好站着回话。
这些都是大明朝的核心官员了,对着他们,嘉靖帝的问题也变得直截了当起来:“国库还能拿出多少钱?”
户部尚书方钝禀报道:“回禀陛下,两万余两。”沈默要是知道了,该多自豪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