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错过这碗肉汤,下一顿还不知是何时。

保命的事最要紧,阿嫣既落了单,自不敢胡闹惹不痛快,只撑着力气问道:“这肉汤是给我喝的吗?”

妇人一愣,将碗凑到她唇边。

“慢点。”她粗声提醒。

阿嫣喝了半口,果然有点烫,便凑近了轻吹,目光迅速扫过周围。

这些人扮成了商队,前后有五六辆马车,看样子全都是皮货。此刻夜深月明,他们丝毫没有停顿休整的意思,借着近处农家的灶台熬了锅肉汤,正就着干粮果腹,车马都没卸,看样子是要连夜赶路。乍一眼瞧过去,身形打扮跟寻常谋生的商队并无分别。

连同眼前这妇人,除了身体健壮神情凶恶些,别处并不惹眼。

她又喝了两口,道:“我饿。”

“等着。”妇人掏出块干粮递过来,见阿嫣白着脸未必啃得动,便掰开了泡进肉汤里。

阿嫣趁机跟她说话,“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汾阳王妃。”

妇人答得极为利落,像是猜到了她的打算,径直道:“咱们跑江湖的受人之托,替人办事,既应了这事,哪怕是皇后娘娘也照管不误。我瞧你老实才给这碗肉汤喝,不然,先饿上两天,喊破天也没人管你。”

几句话彻底击碎阿嫣的侥幸。

她原先还以为,这群人瞧着不像特地训过的贼寇,或许不知她的身份,为歹人所用。若是如此,尚有斡旋之处。

如今看来,他们清楚得很。

这就很麻烦了。

大半夜的瞧不清周围环境,她也不知身在何方,哪怕是想喊人救命也没力气,更没力气逃走。

看来她暂且只能在这箱子里度日。

好在眼前是个妇人。

阿嫣两条腿蜷得酸麻难受,好容易有机会透口气,便以出恭为由,想出去一会儿。

妇人倒没拒绝,仗着力气大,径直将她拎出来,到附近的小树林一小圈儿便即回到车旁,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而后随便找了点水给她洗手洗脸,将那碗早就泡软的肉汤干粮递过来,顺便塞个木勺给她。

阿嫣扒拉着饭,心底漫起绝望。

因方才出恭时她留意过,这地方的草木比魏州丰茂些许,哪怕入了冬夜里极冷,借着月光细看地面,枯叶下仍有冻绿的草叶。照此来看,车马是向南而行的,以白日里那般颠簸的架势,恐怕再跑上一天就该出河东地界了。

周遭风平浪静,并无王府的侍卫追来。

这群人又是跑江湖做生意的,最会蒙混过关,做事又颇机警,她想寻机逃生,着实难比登天。

愁苦暗生,连肉汤都苦涩了起来,

等她吃饱之后,那妇人毫不犹豫的掏出个瓷瓶凑到她鼻端,顺道捂住嘴巴。阿嫣又没法憋气太久,被她捂了半天,将里头的怪味吸进去不少,愈发觉得手脚酸软,头昏无力,竟自昏睡过去。

那妇人照样绑好,取绸缎遮在她身上,盖好箱子,塞回原处。

旁边的壮汉也吃饱了,将车尾的箱子摆好。

毡布遮上,马车复归寻常。

一群人连夜启程,往南出了河东地界,而后折道往剑南而去。

阿嫣孤身被困,求救无门,每日里唯有深夜能透口气,借着周遭草木和途中偶尔听到的谈话声,推测所处之地。而后继续被困箱中,沉默乖顺地保住性命——毕竟是羊入虎群,谢珽在河东之外的眼线就那么多,多半都放在京城和魏津身上,手还伸不到别处,她跳窜生事有害无益。

何况,京城往南先经流民之乱,后又被魏津扯起的反旗搅得人心惶惶,局势早已动荡,她即便逃出去也徒增危险。

只能暂且忍着。

……

一路苦熬,渐近剑南地界。

这日傍晚时分,商队到了渝州一座县城。

这县城位于剑南与山南交界,属周守素的地盘。先前流民作乱时,山南节度使自顾不暇,以至如今辖内仍乱象横生。但临近剑南的地方却渐渐安定起来,虽说有不少流民涌入,聚集在州县城池之外,住在此处的百姓却还勉强能够安居。

商队一改先前夜宿山野的做派,径入县城,在一座颇整洁的客栈外停驻。

阿嫣再度被拎出箱子,仍觉头昏脑涨。

那妇人仍是凶巴巴的姿态,趁着后院没旁人,将她扛起来进了一处屋舍,放在厚软整洁的床榻上。

阿嫣整个人都快瘫了。

小半月疾奔赶路,成天到晚蜷缩在木箱,不止颠簸得天旋地转,也让浑身的筋骨都快拧成疙瘩了。她侧躺在床榻,脑袋里一阵眩晕,却也觉出了妇人这样做的用意,“到地方了?”

妇人“嗯”了声,将个布袋丢在她旁边。

“晚点会有人来接你。这里头是解药,旁边有热水,你自己擦洗。”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阿嫣忙开口道:“姐姐!”

妇人闻言驻足,错愕的看着她。

在魏州城外接到阿嫣时,她便知道,这是汾阳王心尖尖上的人,出身高门,金尊玉贵,是娇滴滴的人物。那会儿阿嫣被易容改装,擦去脸上的涂抹后,容色极美,甚至让人不忍下手。但他们既受人重托,冒死应承了这趟差事,不论是为情义还是利益,都不会手软。

绑架偷渡从来都是恶事。

妇人清楚得很,亦知道阿嫣嘴上不说,心底必定恨死了他们,一路皆是凶恶姿态。

此刻听到这声柔软的姐姐,却是微愣。

回过头,就见阿嫣恳求般望着她,容色憔悴之后,那双眼睛愈发清澈可怜,“我知道姐姐是受人所托,才办了这趟差。如今既办完了,往后我们也不会有瓜葛,人生在世,许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我想姐姐本心应该也不坏。”

连日颠簸后,最初的恼恨都已被克制,此刻既有求于人,阿嫣将示弱的姿态摆得情真意切,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妇人似稍有触动,道:“我是帮凶,你不必如此。”

阿嫣抬眸,没急着去摸解药,只恳求道:“我被绑的时候身上有些首饰,不知姐姐可曾见到?”

妇人没说话,只避开目光。

——当初陈半千抱阿嫣离开时,只将发髻间显眼的金簪珠钗卸去,旁的没空去弄。妇人接手之后,嫌那些东西碍事,将她发间薄金蝶翅的花钿、耳畔光华内蕴的滴珠等物尽数摘去,乃至手腕的珊瑚一并取下,装进个小包里。

这会儿就在身上。

阿嫣瞧出来了,忙柔弱伸手道:“旁的我不敢讨要,唯独里头有一串珊瑚,上头还坠了个白玉磨的兔子,不知姐姐能否给我?那是先祖父留给我的,多年来随身佩戴,对我极为重要。”说着话,眼中就滚出了眼泪。

一滴一滴的,悄然渗入床褥。

她红着眼睛含泪恳求,安静而可怜。

那串珊瑚其实并非祖父遗物,若真是那般贵重的东西,阿嫣不会轻易佩戴了四处招摇。只不过,手钏确乎极为别致,随身戴久了的东西,终归与旁的不同,她孤身被困,拿了它或许能有点用处。

至少,谢珽能认出这手钏。

不管能否派上用场,终究是一分希望。

男人冷峻却温柔的眉眼浮入脑海,阿嫣竭力克制着不让委屈恐惧泛滥,但两地分隔后遭了这么久的苦楚,哪怕只是想到他的名字,鼻尖都泛酸得厉害。她怕哭出声,暂且压住哽咽,泪水却肆意的涌了出来,模糊视线亦打湿衣裳。

妇人到底心生不忍。

“可是……”她摸向腰间,面露迟疑。

阿嫣即便心里恨死了这帮为虎作伥的狗贼,嘴上却还是得卖乖,竭力忍着哽咽,劝道:“我只要手钏,旁的都不必给我。姐姐是聪明人,那些金玉珍珠拆开了都能卖好价钱,这珊瑚手钏却是特地请人雕的,卖出去没准会惹祸上身。不如还给我吧,它对我来说,极为重要。”

声音轻颤,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愈发厉害。

妇人咬了咬牙,摸出布袋。

阿嫣又哭着补了一句,“祖父过世后,它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极为哀戚的声音,令人闻之心碎。

妇人哪怕是个铁石心肠,瞧着好好的王妃落到这般田地,又如斯含泪恳求,到底被触动了。

“也罢,我拿着没用,还给你算了。”她摸出珊瑚手钏,丢到阿嫣的身边。

阿嫣原以为要费许多唇舌,见她竟答应了,又试着道:“还有那耳坠,也是极重要的……”

“行了!”妇人干这一票原就赚了许多,听阿嫣说卖这些首饰可能被河东盯上,倒有点怕后患无穷。且一路劫持,阿嫣始终不哭不闹,半点都没给她添麻烦,瞧着实在可怜,索性将布袋整个丢给她,而后赶紧转身离开。

阿嫣怕她去而复返,又哭了片刻。

而后收去眼泪,服了解药,将那珊瑚手钏和首饰精心收起。

解药倒是真的管用,阿嫣服了解药没多久,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只不过腿脚蜷缩太久,这会儿仍有点僵,她下地反了锁屋门,而后检查过窗户,将热水舀进浴桶。

从来没这样孤单落魄过,她孤身一人流落在陌生的客栈,玉露和嬷嬷都远在千里之外,连谢珽也不知在哪里。

想起谢珽,她又想哭了。

阿嫣咬唇竭力忍着,脱去外裳和中衣,含泪钻进浴桶,将脑袋整个埋进水里。

一路颠簸,此刻只想洗净晦气。

但独自一人被扔在异地他乡的客栈,屋外没人守着,那门锁防得住寻常人,却扛不住贼匪,随时可能会被打扰。

阿嫣没敢耽搁太久,迅速擦洗。

而后换了衣裳,将反锁的屋门默然打开,而后坐在桌边徐徐擦干头发,推测后面可能的境遇。

……

客栈外,周希逸便在此时走了进来。

他的身边还有好个人。

领头的那位是周守素的长子,名叫周希远。他是府中嫡长子,早就过了而立之龄,在剑南军政之事上,地位也算举足轻重,比序齿最幼的周希逸要紧许多。只是吃了身量的亏,即便自幼习武从军历练,也比弟弟矮了半个头,加之骨架细小,放在男人堆里,威仪稍逊。

一行人进来,掌柜下意识迎向周希逸。

周希逸也没客气,问道:“有支京城来的商队,不知住在哪里?”

掌柜闻言,忙在前笑而引路。

周希逸跟在后面,打量这座客栈。

数日之前,周守素忽然收到一封密信,落款是远在京城的诚王,说有厚礼相赠,会送到渝州这座县城的客栈。因东西极为贵重,希望周守素派人亲自接,若一切顺利,于剑南将大有裨益。

周守素看完,暗自诧异。

毕竟,魏津称帝自立之后,朝廷早就火烧眉毛了,诚王这会儿还有心思笼络他,着实奇怪得很。

不过对方既主动将东西送到周家的地盘,周守素自然却之不恭,遂派了长子和曾与诚王有过往来的周希逸一道过来,在约定处碰头。此刻,兄弟俩一前一后走进后院,与商队的人碰过头,便即由壮汉带着前往客舍。

兄弟俩暂未表露身份,仗着是在自家地盘,带的随行之人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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