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府要紧的人里,除了楚元恭在外办差,几乎聚了个齐全。

老夫人清了清喉咙,强压怒气说了楚嫱临阵逃脱的事。又说兹事体大,汾阳王府若空手而回,那无异于奇耻大辱,届时不管是谢家寻仇还是皇帝降罪,楚家都绝无生路。

万般无奈中,只有让阿嫣替堂姐上花轿,赴魏州完婚,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众人来之前多少听见了风声,各自焦灼,听见这话神情各异。

阿嫣抿唇抬眸,觑向上首。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但这种话真的落入耳中,还是会让人觉得万分心寒。

但这不是讲情分的时候。

事情闹到这地步,以楚嫱的自私性子,既下决心做出这般选择,断不会轻易让人找回来,这个烂摊子楚嫱分明没打算收拾。

摆在她跟前的唯有两条路,拒绝替楚嫱出嫁,或是答应上花轿。

若是拒了,谢家迎亲扑空,阖府获罪时她和父亲都不例外。

皇家威仪之下,这事没得逃。

阿嫣不想死在任性的楚嫱手里,不论为自身还是为家人,都只能选替嫁。

但如何替嫁出阁,却差别甚大。

她环视众人,瞧见楚元敬怒气未消,薛氏因煮熟的鸭子忽然飞走而心存不甘,长房的几位嫂嫂各怀心思,母亲吴氏惊愕之中暗藏欣喜,老夫人则神情阴沉,坐在短榻上威风八面。

唯有自家嫂嫂目露惋惜,似不忍她受此无妄之灾。

阿嫣眸中黯然,屈膝为礼。

“皇家赐婚选的是堂姐,孙女从未想过远嫁。但事到如今,为着阖府性命,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女也只能挑起这担子,迎难而上。”她觑见老夫人似松了口气,遂将话锋一转,道:“但事先说清楚,这替嫁不是冒名顶替,而是要过明路。”

“祖母须入宫说情,告知皇上和汾阳王府,堂姐因故没法出阁,奉旨出嫁的是我而非堂姐,婚书上也须改了名字,公之于众。”

“否则,孙女纵是死了,也难从命。”

话音落处,老夫人神情骤变。

第3章 出阁  玉姿花貌惹人怜。

满屋安静,玉鼎上淡烟袅袅。

楚老夫人鬓间青筋跳了跳,目露不悦。

她其实打算瞒下这件事。

毕竟婚礼迫在眉睫,女方擅自逃婚,闹到御前定会被皇帝痛斥重惩。倒不如压着消息,先偷梁换柱应付明日的场合。总归迎亲的人不知内情,楚嫱一个姑娘家,躲久了总得回府。届时两家已是姻亲之好,这边将楚嫱送去,还能跟汾阳王府私下商量转圜。

怎么着都比御前见罪得好。

谁知道阿嫣竟会提出要过明路?

老夫人不由深深皱眉。

“阖府性命如今都攥在你手里,这种时候你怎么如此刁难?”她重重叹气,神情失望而语重心长,“阿嫣,若府里落得抗旨不遵的罪名,咱们都逃不过一个死。何况嫁过去后都是荣华富贵,你向来乖巧,何必在此时胡闹?”

话音落处,满屋目光落向阿嫣单薄的身影。

阿嫣心中冷嗤。

乖巧就得任人拿捏,给人收拾烂摊子么?

小事情上退让半步吃点亏没什么,大事却半分马虎不得,尤其事关自幼被偏心的楚嫱。

她站在那里,势单力孤,却柔韧执拗。

“是堂姐不管全家死活,闯出这般祸事,祖母何必往我头上扣盆子?其实祖母比我更明白,皇上若真心想为谢家赐婚,长安城贵女无数,怎会挑咱们家?可见出阁的是谁并不要紧,这婚事背后必定另有打算,甚至会有凶险。堂姐临阵脱逃,不就是为此么?”

“她是什么打算,祖母想必猜得出来。”

“无非是怕前路叵测,不敢冒险。想着家里定会逼我替嫁,届时我若处境艰难,她就缩脖子另寻出路,若处境还行,她怕是要给我栽个觊觎高位,私自冒名替嫁的罪过,再坐享其成登堂入室。”

“可谢家会任人欺瞒吗?”

“我就算冒名顶替,也是盖得住火藏不住烟,等到他日东窗事发,那就是欺君之罪。横竖都没个好下场,不如死在京城,还不必做孤魂野鬼,连累父母兄弟。”

她徐徐说罢,瞥向母亲吴氏。

目光之中隐含警示提醒。

吴氏终于从天降喜事的晕乎里清醒过来,意识到其中凶险,忙道:“这话说得没错,若冒名去了,到时候被谢家察觉,欺君之罪谁都扛不住。母亲,祸是嫱儿闯的,阿嫣这也算临危受命。这事总得过了明路,咱们心里才能安稳。”

母女俩难得同心,老夫人噎在当场。

旁边薛氏原就不甘心将王妃之位拱手让人,听了这话,低声道:“一家人同气连枝,且婚书都定了,何必横生枝节。阿嫣你就懂事些,帮着府里度过这难关,全家心里定会感激你。”

“是啊,想过明路怕也来不及了。”

身后的堂嫂小声嘀咕。

阿嫣险些被气笑,“祖母常夸堂姐懂事,才有了今日的困局,伯母不如教教我,该如何懂事?堂姐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这事原就不是我的过错,伯母不必如此逼我!以为谁想接这烫手山芋呢。”

这话半点情面不留,薛氏脸上涨红。

旁边吴氏亦道:“是不是来得及,总要试试才知道。嫂子若不情愿,把嫱儿找回来就是,说得好像谁贪图这婚事似的。”

口角争执间,老夫人心烦皱眉。

“好了!”她重重拍了拍桌案,怒视薛氏让她闭嘴,只向阿嫣道:“你当真执意如此?”

“祖母若不肯,孙女也没办法。”

阿嫣自知父亲不在,跟这偏心的祖母讲不通道理,只道:“话我撂在这里。若祖母肯进宫,将事情过了明路,再修书给我带着,派堂哥去谢家亲自说清原委,我就接了烂摊子嫁去魏州。若不然,何必特地跑去客死他乡。总归是大家的事,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说罢,朝长辈们屈膝为礼,径直走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老夫人脸色黑如锅底。

但阿嫣最末一句,却也敲了警钟。

两房子嗣不少,又有孙辈绕膝,就算薛氏舍不得这王妃之位,老夫人还想偏袒长孙女,旁人却哪肯让亲骨肉被楚嫱牵累?

几个孙媳妇瞧阿嫣说得坚决,毕竟不敢冒险,便围着老夫人你说我劝,请她入宫说情,免了这场祸事,也不留隐患。

老夫人起初不肯,到未时将尽,没寻到楚嫱的半点消息,只得穿了诰命服饰急急进宫。

……

傍晚时分,楚老夫人走出宫门,浑身汗透。

天子雷霆震怒,着实令人惶恐。

老夫人请罪时如履薄冰。

好在虽遭了斥责,楚家男儿皆遭贬官,她连着跪地许久,一把老骨头几乎散架,到底还是以楚嫱突发重病,魔怔疯癫不知所踪,不宜嫁入王府累及朝廷为由,说动帝后改了婚书,没对楚家降罪太重。

回府之后,便立时去阿嫣住的西跨院,让她好生备嫁,别再出岔子。

姐妹俩身量相仿,凤冠霞帔无需另造。

阿嫣原本没想过离开京城,被这事儿砸过来,到底有些猝不及防,这会儿被母亲、兄嫂和弟弟围着,还有点懵。

陪嫁之物都由仆妇丫鬟们连夜收拾,她对旁的东西并不看重,只叮嘱要将祖父留给她的书画和箜篌带着,绝不可落下。

而后趁夜乘车出府,去徐家辞行。

徐风眠是永徽帝的太傅,虽比阿嫣的祖父年轻十几岁,却是兴趣相投的莫逆之交。因这交情,阿嫣跟他的孙女徐元娥也是闺中密友,在祖父辞世后,时常在徐太傅膝下学习书画音律,感情极笃。

徐太傅亦视阿嫣如亲孙女,极为疼爱。

至于楚嫱,因静不下心学这些,甚少同去。

这回阿嫣深夜搅扰,一是为跟徐家道别,二则徐太傅毕竟与永徽帝有师生之谊,可探探赐婚的内情。

两处相见,已是亥时人静。

听闻阿嫣遭了退婚,又要离京远嫁,徐元娥立时红了眼眶,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就连见惯朝堂尔虞我诈的徐太傅都义愤填膺,直斥乔怀远忘恩负义,捧高踩低,楚老夫人做事昏聩偏心,楚嫱自私自利。

但事已至此,徐太傅没法插手楚家的事,只能宽慰阿嫣,让她别太害怕。到了魏州若受委屈,尽可修书回京,他定会设法撑腰。

连同赐婚的内情,他都没隐瞒——

“这话原是朝堂秘辛,但你既要嫁去魏州,总得心里有数。如今这局势,皇上沉迷后宫宠信奸佞,肆意铺张不听劝,国库里也已空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还有人蠢蠢欲动,其中就属谢家最为势大,快成一方霸主了。”

“皇上特地赐婚,实有试探之意。”

“若选实权在握的人家,是在给汾阳王送助力,他挑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楚嫱去做正妃,就是想试试谢家的心气。谢家既应了婚事,想来还是敬着皇权的,你只要安分行事,总能换个平安。”

“但谢珽此人,确实不好相与。”

“他少年时袭了爵,心狠手辣,桀骜不逊。据闻他年过弱冠,身边却无半个妾侍,足见不是会为女色所动的人。既是心性高傲,被人强塞了并不相配的婚事,恐怕会心有不豫。”

“倒是太妃武氏通情达理,巾帼不让须眉,或许会瞧你年弱,照拂几分。”

灯烛微晃,祖孙几个绕桌而坐,徐太傅叮嘱得郑重,阿嫣亦牢牢记在心里。

直到子时夜深,才含泪辞别。

……

翌日便是迎娶之期。

天未明时,整个楚家就已忙碌了起来,前厅后院皆装点齐整,就等宾客登门道贺,热闹吃酒。因楚元恭离京办差去了,外头便由楚元敬带着子侄们招呼,女眷则盛装丽饰,等着接待女客。

——毕竟是皇家赐婚,贺客绝不会少。

阿嫣住的西跨院里,倒颇为安静。

嫁妆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半数由礼部置备,楚家也添了些,单子都已写毕,原封不动的给了阿嫣。舍此而外,阿嫣昨晚连夜收拾了几箱子要随身带去的要紧物件,今晨只需红妆花嫁辞别亲人,去魏州完婚就行。

仓促之间,楚元恭甚至来不及赶回京城,想来终归令人伤心。

阿嫣坐在镜前,没半点待嫁的喜色。

母亲吴氏虽将这事视为意外之喜,想着女儿仓促远嫁,往后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面,到底觉得难过。昨晚偷摸哭了半宿,今晨早早带儿媳过来,跟阿嫣叮嘱了好些婚后要留意的事,亲手为女儿理妆挽发,又让阿嫣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带着,到婆家也有个助力。

阿嫣也认真挑了。

待日上三竿,谢家再三催请新娘子动身,卢嬷嬷听了不忍回禀,只伤心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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