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楼梯口左拐第一个房间, 就是吴柴厂的图书室。

书柜上下六层,整整有五米长, 每层都是玻璃外立面, 中间有一道细缝,看中哪本,就伸个手指, 从细缝里将书戳出去, 书柜后的图书管理员就会将书拿出来,给借阅者办理登记手续。

图书室只有一个管理员, 还是兼职, 叫苏伊若, 四十出头, 长得白晳温雅, 齐耳短发总是梳得服服贴贴。

厂里也常流传着吴柴厂几大美人的说法, 苏伊若总会因为出众的气质被人提及,但又会因为不是双眼皮大眼睛而被否决掉。

何如月却觉得她很有味道。那种脱离了时代审美的旧时大家闺秀味道。

学生时代她跟着刘剑虹来图书室借过书,便习惯了叫苏伊若苏阿姨。

“苏阿姨, 这都过三点了, 怎么没人来借书?”她走进图书室, 隔着借阅窗口跟苏伊若说话。

“如月来啦。”苏伊若漾起难得的笑容, “前几天我跑新华书店订新书, 回来晚了, 三点没能准时开, 可能大家都怕今天再扑空了吧。”

图书室是工会下属部门,苏伊若不止是图书管理员,还要负责厂里的报刊订阅、每天的分发, 一季度一次的图书更新, 工作也挺忙。

“以后苏阿姨有事来不及,可以喊我帮忙。”

苏伊若笑道:“谁不知道你现在大忙人啊。而且以后工会的事会越来越多,黄主席说全靠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打算再要一个人。”

“其实我还好。黄主席才是忙里忙外的。”何如月不想贪功。但周文华是拖后腿的存在,她绝口不提。

苏伊若却深深地望她一眼:“真正身体不好的,是黄主席。”

何如月愣住,这个她真不知道。黄国兴做事认真负责,也完全看不出来身体不好。

“要是再添人的话,今年毕业季过了,是不是要明年了?”何如月疑惑地问。

苏伊若道:“哪有那么复杂,多半是从车间调一个上来。”

哟,那倒是要抢破头了。

不过何如月暂时不关心,她比较关心书的事:“苏阿姨,这季度的书订完没?”

“差不多了。”苏伊若看看她,“你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列给我。”

何如月将书名和作者写在纸上,递给苏伊若:“就这本,我想自己买,新华书店没货了。”

苏伊若接过纸条:“《书与你》,毛姆……这书听着就高深,我还真不会订。知道了,回头我去问问。”说着,将纸条夹进了一本软面抄本子。

这动作看着何如月心中一动。

那位烧锅炉的“才俊”也是这么干的啊。自己的墨宝就这么落“才俊”手里了,怎么觉得有点异样呢?

回到办公室,何如月打算将今天的会议纪录整理一下。一打开本子,丰峻的字条映入眼帘。

呵,不仅自己的墨宝在人家手里,人家的墨宝也在自己手里呢。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两点建议,其实是青工们的态度。他们不仅要待遇,也想要未来。

也不知道是名贵的钢笔提升了书写效果,还是丰峻本身的功底好,这两行字写得遒劲有力、笔锋流畅,颇有点气势磅礴的感觉。

这个丰峻是什么文化水平?何如月突然好奇起来。

这年头当兵的不是叫“大老粗”吗?就算是特种兵,也就是“特种大老粗”吧。怎么这个人就很特别?他说话很有条理、看问题很犀利、写的字这么好看、看书也很有品位……而且还有钱。

真是个神秘的人。

正出神着,黄国兴进来:“小何,刚刚袁科长来说,明天上午陈新生的案子要开庭了。”

“这么快!”何如月好生意外。

“看来那位费警察说得没错。最近严打,判决速度都加快了。”

何如月却也不怎么高兴,严打不仅意味着审判速度加快,也意味着量刑会加重啊。

“那咱们厂会派人去旁听吗?”何如月问。

黄国兴却一脸“小孩子家家不懂世事”的表情:“法院判案咱们无关人等怎么可能去。咱们等结果就好了。你总算也可以解脱了,不用一直带个小孩在身边,还惹一堆闲言碎语。”

昨天何如月从民政局回来,就把民政局的意见跟黄国兴汇报了。听见他现在这么讲,何如月心中格外温暖。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热衷传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真正自己敬重的人、在意的人,其实都这么理解自己。

何如月觉得,应该把卢向文的意思跟黄国兴透露一下。

“黄主席,其实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收养家庭。这些天我上班,陈小蝶白天都在我邻居家。这家邻居叔叔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邻居阿姨是小学老师。孩子前些年意外去世了,邻居阿姨因为做过手术也不可能再生育……”

“这倒是个很好的人家啊。”黄国兴眼睛一亮。

他想起昨天在看守所陈新生痛哭流涕、又磕头磕到满头鲜血的样子,又何尝不感慨。能给人家孩子找个好人家收养,也算是做件好事。

但黄国兴到底老道,提醒何如月:“但陈小蝶和别的孤儿不一样,她有爸爸。就算判个二三十年,也早晚会出狱。有些人家还是很介意的,怕养到大还是不贴心,亲生父母一来就跟着走了,以后一堆麻烦。所以就算你有心,人家也不见得愿意的。”

何如月道:“这些天相处,他们很喜欢陈小蝶,昨天是邻居叔叔找我主动提的。说如果要给陈小蝶找收养人,一定要先考虑他们。”

“是吗?”黄国兴笑起来,“那就没什么问题。这小孩倒是个有福气的,比她妈妈有福气。”

“就是这缘分吧。回头黄主席可要帮帮忙,让我家邻居叔叔和阿姨完成心愿啊。”

“呵,这说啥帮忙呢。这是了却一桩心事。”黄国兴仰天大笑,“哈哈,有了小何,果然办事就爽快多了,省心。我好久没觉得工作这么舒心了。”

好呗,那趁您老人家舒心,再打听点事呗?

何如月问:“黄主席,那个丰峻,你了解不?”

“他啊……”黄国兴皱了皱眉头,“是个能人,但也是个危险分子。”

这话说到了何如月心上。

但何如月心里实在有很多问号:“听说他在部队犯了错误,是什么错误啊?”

黄国兴望了望她,突然笑了:“小何很关心他嘛。”

我去,这叫打探敌情好吧。

何如月没有脸红,一本正经:“他能带青工们争取权利,的确挺有本事的。我觉得以后干工作,搞不好还要和他打交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哈哈,有道理。”黄国兴又欣慰又高兴,不由话匣子也开了,“他是我们厂以前的老锅炉工丰成福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那个时候乱毛毛的,哪家过不下去了,孩子就忍痛丢了也是有的。那时候我还在铸工车间,叫丰成福把孩子送福利院去,可他米汤养了几天,舍不得送去,就一直拖着……”

何如月心中一动,这丰峻的身世,倒是跟陈小蝶有几分相似啊。

真没想到,还是个苦出身。

“后来丰成福就自己收养了,还让孩子跟了他姓?”何如月问。

“他本来就老光棍一个,白捡个儿子。这孩子就天天在食堂和锅炉间混日子长大,小时候嘴甜会骗,厂里老职工还挺喜欢他……”

嘴甜会骗,这是丰峻吗?何如月乐了:“那真是变了个人,现在完全不爱说话。”

“不爱读书,不学好,十几岁上跟街上那些流氓学坏了。身体又好,打架特别狠,丰成福怕他出事,求着厂里送他去当兵。那时候我已经到工会了,就帮了他这个忙。这小孩还真争气,几轮体检下来,身体素质强啊,听说是个练不死的,人也特别聪明,就去当特种兵了。”

黄国兴想到这一段,还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特种兵啊,咱中吴市,一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多光荣。据说市公安局那边早早地盯上他了,就等他一退伍,直接去公安局上班。这小子……不争气!在部队里逞强斗勇,把人捅伤了!”

刚刚还说他“真争气”,一转眼,就“不争气”。人生之争不争气,全看争在什么地方。

“呃……捅伤人。”何如月汗颜,但想想,这种事丰峻似乎也干得出来,“这也太冲动了。不过捅伤人也没坐牢,还算幸运了。”

“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他回来之后,这事也一字不提。当时市里人武部把他领回来,公安局也不要他了,丰成福受不住刺激,脑溢血就死了。他是顶替丰成福进厂的,所以去了锅炉房,也算接他爸的位置吧。不过自从出了这事,这孩子就变了,沉默寡言的,脑子里尽盘算事儿。”

何如月惋惜丰成福没过上好日子,却并不关心丰峻的性格转变,她只关心丰峻怎么会隐隐有种“高级感”。

“所以他应该没怎么读过书喽?”

黄国兴一挥手:“读什么书啊,就那两年中学,也是混日子。”

两年中学……只读了两年中学的人,怎么可能在书店里一眼看中毛姆?这年代毛姆可不火。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说话写字都挺像样的,还以为是个读书的料呢。”

“我也奇怪。看来特种部队的确锻炼人,他去了三年,回来脱胎换骨,不仅人变得阴沉了,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对了,连打架都比以前少了,哈哈。”

何如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听厂里青工说,丰峻经济条件不错?”

她问得委婉,知道“有钱”在这个年头还不算什么惹人敬仰的光环。

黄国兴想了想:“有一笔退伍费吧,和青工们的工资比起来,当然也不少了。丰成福一辈子过得苦,没什么积蓄的。”

“原来如此。”何如月没有再追问。

但她确定,丰峻用得起皮本子和英雄金笔的背后,绝不是什么退伍费。

这人身上的疑团,不是当过三年特种兵能解释的。

为了不让黄国兴疑心自己对丰峻有“特殊的兴趣”,何如月没有再问,而是转而说了些图书室的事儿,终于把黄国兴的话头给引开了。

回到家,陈小蝶还是和往常一样,和祁梅相处得亲亲热热。祁梅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而陈小蝶也越来越开朗,有了八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

晚上,陈小蝶早早地睡了,何如月衱着拖鞋去了卢家。

听说陈新生明天就会宣判,卢向文很是紧张,祁梅则低头不语。半晌,祁梅突然问:“在哪个法院?”

何如月被问住,还是卢向文比较了解:“这种案子,肯定是在中级人民法院的。”

见他们夫妻都颇为紧张,何如月道:“今天我跟我们黄主席说了,后面民政局会开协商会,我们厂里肯定会把你们的想法向民政局提的。还有……”

“还有什么?”卢向文不安地问。

“就是我们黄主席说,陈小蝶毕竟有爸爸,怕你们有顾虑,万一以后陈新生刑满释放回来找女儿,小蝶心里肯定还有这个爸爸的。”

卢向文和祁梅对视一眼:“这个我们早想过了。咱不管她是谁家孩子,就说考虑小蝶的将来,也该有个好的照应。我们……我们就当有个盼头吧。”

何如月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帮卢家争取到小蝶的抚养权。

既为小蝶,也为这善良的夫妻俩。

晚上,她熄了灯,向来睡眠极好的她,一时竟没能入睡。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丰峻。

原来丰峻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小孩。只是这个人的内心好难捉摸,他是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吗?

陈新生判了二十年,消息传到吴柴厂,一时议论纷纷。

有说陈新生捡回一条命,幸运的。

有说陈新生碰上严打,倒霉的。

也有说陈新生家丫头连个收养的亲戚都没有,可怜的。

也有说不管怎样陈新生分到了一套房子,丫头起码有点财产傍身了,还好的。

别人都在茶余饭后,何如月却终于舒了一口气。二十年,对于误杀来说,是挺长了,但对于陈新生来说,还能活着出狱,还能见到长大成人的小蝶,或许那时候小蝶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孩……

陈新生也是有盼头的。

有盼头,就是活下去的动力啊。

但何如月不知道,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门外,祁梅站了整整一上午。

她望见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出来,卡车厢里站着两排神情麻木的人,胸口挂着姓名牌,姓名上打着黑色的x。

这是要枪毙的!

祁梅紧张地冲上前,还没来得及把车厢两边的人都辨认完,卡车已经驶远了。

陈新生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祁梅。

他和另外几个也是今天上午宣判的犯人同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二十年,是他的刑期,但说实话,二十年还是三十年,目前他是麻木的,甚至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他只是贪婪地望着车厢外,他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望见中吴市的街道。

陈新生就这样望见了祁梅。这个朴素而整洁的女人焦急地望着每一辆车,甚至还跟着头一辆死刑犯的卡车跑了十来米。

面包车出门时,因为要给出门证,开得很慢,慢到祁梅竟然一下子扑了上来。

“陈新生在车里吗?车里有陈新生吗?”祁梅拍打着车窗玻璃。

居然是找自己的。陈新生一下子扑了上去,隔着玻璃大喊:“我就是,我是陈新生!”

车里的警察们怕出事,吼叫着“你干嘛,快坐下”,冲下去拉他,可陈新生力气很大,死死地扒住窗户。

祁梅听见了玻璃后的声音,也望见了玻璃上那张和陈小蝶有些许相似的脸。

“你判了多久!”她大吼。

警察们似乎感觉到这个女人并没有恶意,拉拽的动作也小了,似是默认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拽住陈新生手臂,让他不能动作。

“二十年!”陈新生用尽力气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尚有一些联系。

却没想到,车窗外的女人喊出了一句让他震惊的话。

“我想抚养陈小蝶——”

“你是谁?”陈新生喊。

可是汽车越开越快,女人跟不上了,陈新生没有得到答案,嗷嗷地叫着,流泪满面。

祁梅就这样被车轮扬起的尘土远远地抛下。

她站在烈日下,也不知道糊了自己眼睛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平生最大胆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用。但还是来了。气喘吁吁,但畅快淋漓。

一直到傍晚,何如月下班回家,见到祁梅,祁梅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中。

支开陈小蝶,何如月拉着祁梅进屋,低声道:“祁阿姨,小蝶爸爸判了……”

祁梅望着她,点头:“我知道,二十年。”

何如月一惊,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这年头没手机少电话,谁也不会特意传这个,可不就很奇怪?

没想到祁梅说:“我见到小蝶爸爸了。”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怎么可能?”

祁梅缓缓地:“我从早上开始,就在法院门口等,被我等到了。只可惜,我和他就隔着车窗玻璃说了两句……”

“说什么了?”何如月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我想抚养陈小蝶。”

“然后呢,她爸爸说什么?”

“不知道。车子开远了,我没有等到答案。但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舒服多了。”祁梅凄然一笑,“也许我太天真了吧,我就是觉得,要是小蝶爸爸能亲口答应让我们抚养小蝶,这事情就成了。”

一个念头在何如月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她突然叫道:“或许可以的!或许可以的!祁阿姨你等等,我回去打个电话!”

“小蝶……”祁梅被她吓到,怔怔地望着何如月飞一般地跑走了。

此刻的何如月,如此庆幸家里有电话。

她记得公安局的号码,并且由衷地希望,此刻费远舟还在加班。

果不其然,严打让公安局的同志都忙得很,费远舟真的在加班,一听何如月说有人想探视陈新生,费远舟惊呼起来:“你这电话可真打着了,他今天宣判,只能在看守所再呆一晚上,明天就要集体送到农场去。”

“农场在哪里?”

“大西北啊。”

果然是打着了!何如月急得跺脚:“好险啊!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安排一下啊?就今晚见一下呗?”

幸运的是,何如月和黄国兴前天去看守所探视的介绍信还在有效期。吃过晚饭,何如月跟陈小蝶说她和卢叔叔祁阿姨有事出去一趟,让陈小蝶自己洗澡睡觉。

陈小蝶似乎有些意识到什么,乖乖地点头应了,去桶里打水。

看守所门口,还是熟悉的场景。费远舟见过祁梅,一看何如月带他们过来,心里有些猜到,等门口的岗哨验过介绍信,便带三人进去。

何如月是第二次来,但卢向文和祁梅却是第一次,都有些紧张。

像是相互打气,卢向文拉着妻子的手,低声道:“待会儿咱们好好跟小蝶爸说,咱们诚恳些,没事的。”

祁梅点点头:“我想他会同意的。”

走在前头的费远舟抬头望了望何如月,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还是那间熟悉的访客室,还是那张熟悉的大桌子,甚至,还是熟悉的镣铐声。

铁门打开,陈新生出现的一刹那,他惊呆了。

“是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祁梅。

何如月站起身:“陈新生,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卢向文同志,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位是祁梅同志,市广化路小学的老师。他们听说你明天就要出发去农场,所以连夜来找你,有事和你商量。”

陈新生有些恍惚,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坐到了大桌子的对面,额头上撞出的伤口涂着红药水,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边卢向文已经拿出了二人的工作证,摊开递过去:“这是我们的工作证,我是骨科医生,她是语文老师。我们都是何如月……何干事的邻居。”

陈新生终于有些回过神,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正是住在何干事家里。

“小蝶……她还好吗?”

何如月道:“她很好。白天她在祁老师家,由祁老师带,晚上在我家睡。她很能干,也很乖,刚刚我说要出门,她自己去打水洗澡了……”

一想到女儿自己打水的样子,陈新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何如月低声道:“我没有带她来,也没告诉她你已经宣判。”

“不,不要!”陈新生摇头,“别让她看见我的样子,也别让她知道我在这儿。以后你们就告诉她,她爸爸死了。”

你们。这两个字用得有些奇怪。卢向文望一眼祁梅,有些不安。

关键时刻,祁梅居然镇定下来。她勇敢地望着陈新生:“白天我们见过,我说的事希望你考虑一下。”

没想到陈新生想都没想:“我同意。”

这么爽快,着实让人意外。

本着为双方负责的态度,何如月还是觉得要说清楚:“卢医生和祁老师都很喜欢小蝶,我觉得这也是难得的缘分。至于怎样的方式,你们双方还是要商量好。”

陈新生深深地望着卢向文,望了许久,终于沙哑着嗓子道:“我一个犯人,我还能要求什么?你们能待小蝶好,我就感激不尽。”

“陈……我还是叫你小蝶爸爸吧。”卢向文艰难地摇了摇头,又道,“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没有孩子,以后也不可能有孩子,我们会对小蝶视若己出,也不会要求她改姓卢……”

“没关系。卢医生。”陈新生低声道,“我再回来也不知道何时,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就好,姓什么都可以。你们可以给她改姓卢。”

卢向文似乎有些意外,但他没有纠结,而是拿出了一张纸:“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我们失去过孩子,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痛苦。所以想请你……”

“我不会来抢孩子的。我保证,我不会再来找小蝶。”陈新生又答得飞快。

“不不,你误会了。你是小蝶的亲爸爸,你完全有权利找她。我们是……我们是怕什么时候冒出来个什么亲戚,来把小蝶抢走。所以……”

卢向文将纸片推过去:“我写了个协议,小蝶爸爸你看行不行?”

陈新生向旁边的警察道:“警察同志,我看不清,能不能移个灯过来?”

一盏台灯,移了过来。

陈新生就着台灯,将纸条看了很久,末了,有些惭愧:“抱歉,我识字不多,有些字我只能猜。”

“哦,那我可以读给你听。”卢向文赶紧道。

“不用了。”陈新生出奇地平静,“就按这个办。”

突然间,他伸手,猛地在台灯边缘一划。这旧台灯边缘锋利,而且锈迹斑斑,顿时将他拇指指腹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涌了出来。

警察大吼:“你干嘛!”冲上来将台灯移走。

陈新生却像是一点痛感都没有,稳稳地将受伤的拇指指腹摁在纸条下方的落款处。

纸张不吸水,流下的鲜血染得模糊一片。

陈新生又换了一只手,同样伸出拇指,沾了点血迹,清清楚楚地又盖了个指纹。

“两个拇指都盖了,我再不反悔的。”

卢向文和祁梅震惊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卢向文才向旁边的警察道:“警察同志,请你们等下一定要给他打破伤风。那个台灯上全是锈迹,很可能有破伤风菌的。”

警察点了点头。陈新生却摇头。

“不用了。别浪费国家的钱了。家里还有些钱,我上回跟何干事说了,你们都拿去。小蝶饭量不大,有些挑食,不能吃花生,会过敏。如果发热,不能吃扑热息痛,会起疹子。她喜欢学习,会讲故事,如果可以……请让她上大学……”

“哇”地一声,祁梅已经哭了出来。

隐忍了许久的陈新生此刻也是热泪滚滚,却还是在坚持着:“……给她改名字,叫她叫卢小蝶。别让以后的同学都问她,为什么她和爸爸不是同一个姓。她没有亲戚,一个都没有,以后她只有卢家的亲戚。告诉她,爸爸妈妈都死了,如果她想爸爸妈妈,清明的时候烧个纸就好。”

何如月亦是听得哽咽,却也心慌,不由出声阻止:“陈师傅,不要这样说……”

陈新生缓缓望向她,笑了。

从第一天,他跪倒在工会办公室门口,拽住何如月的衣角开始,到今天,整整二十一天,何如月第一次望见他的笑容。

凄然,却又温和平静。

“谢谢何干事。”他道,“你帮了我很多,帮了小蝶很多。我没法还了,希望以后小蝶可以报答你。”

帮人不是为了报答啊。可是,此情此景,何如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新生又望向卢向文:“卢医生,把纸条收起来吧……”

“我要走了。”

何如月心中一凛,总觉得这四个字另有深意。

再望陈新生,他已经缓缓地起身,示意警察自己要回牢房。

就在铁门关上的一刹那,祁梅突然喊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小蝶好的!”

陈新生回望他们,眼神中似有解脱。

铁门“咣”地关上,隔断了两边的人。镣铐声远去,而祁梅哭倒在卢向文的怀里。

走出看守所,夜色已经深了。

费远舟天上的月亮,又望望三个各怀心事的人,犹豫着道:“我……哎,我反正也顺路,我送你们回去吧!”

何如月问:“你不加班了?”

“加完了啊。也不能夜夜加通宵吧,我也要睡觉啊,我又不是铁人。”

路灯一会儿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会儿又将行人的影子缩成一团,他们俩俩走在路灯下,何如月和费远舟在前,卢向文扶着祁梅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个协议,是你教他们的?”费远舟问。

何如月有些惭愧:“我本来是担心陈新生认识的字不多,所以让卢叔叔先写一个,好让陈新生抄一遍,没想到他直接摁了手印,还用那么激烈的方式。”

“你啊,就是点子多。”费远舟摘了帽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天热的,也不见一丝风,立秋早就过了吧,还这么热。”

何如月却道:“费警察,我有个问题呢。”

“什么问题?”费远舟立刻把帽子又盖回头上,好像不戴帽子就不算警察似的。

“我让陈小蝶的叔叔,也就是陈新华写了个放弃抚养权的纸条,有没有效啊?”

费远舟乐了:“嗬,你可真是未雨绸缪。想抚养的要写纸条,不想抚养的也要写纸条,你是小纸条专业户啊?”

小纸条专业户?

何如月心中一动,好有意思的别称,这两天的确跟“小纸条”纠缠上了呢。

心中虽然活动着,何如月脸上还是不动声色,道:“我这不是想着口说无凭嘛,落个笔,以后也是个证据,但就不知道,这个证据咱们司法上认不认。”

“嘿,亏你还是爱学习懂法律的,签了大名、盖了手印的协议,跑哪儿都认账啊。不过你怎么叫她叔叔写放弃抚养的纸条?那时候卢家就打算收养了吗?”

何如月摇头:“没有。那是小蝶到我家头一天,后边的事还没影呢。我就是被她叔叔婶婶的态度气到了。想着,这样不讲情面的人,怕是只讲利益。别看小蝶现在没什么利益可图,但将来呢?所以才叫他们写了个字据,免得以后赖上小蝶。”

“啧啧啧,想得够远。”费远舟服气,“你真是刚毕业的学生吗?这思虑也太周全了,有点可怕啊你。”

我的确不是刚毕业的学生。我是处理了无数纠纷的“街道调解小能手”啊!我见识了太多言而无信、见识了太多出尔反尔……

某种程度上说,我对人性的信任也有限啊!

何如月望着脚下忽长忽短的影子,突然感叹:“费远舟,你说想得远是想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费远舟认真想了想:“我觉得能往后想五年,就很了不起,谁知道五年十年后会是怎样?说不定,这街上的路灯都全换了。”

没错。三十年后,这街上的路灯再也照不出这样清晰的影子,也没有一束束的聚光,它们铺天盖地、普洒光明。

我何如月也不能想更远,起码,把眼前的都一件一件解决好吧!

街道对面,路灯的阴影下,丰峻路过。

他望见何如月和费远舟边说边走,状甚亲密,不由出神。以致他忽略了不远处的卢向文和祁梅。

这丫头居然和警察在一起了吗?

丰峻挑眉,这个后世而来的同类,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八零土著追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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