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月望着丰峻, 这个男人笑起来也是好看的。甚至何如月发现他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这小小的缺陷让他平素超然的完美, 有了难得的生动。

“我不信没人问过你。比如你今天手上受伤了, 肯定好多人问你。”何如月道。

丰峻被她噎住,半晌才道:“那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他没有说。

丰峻口中的世界, 和何如月理解的不一样。

即便是在叱咤骄骋的那三十年, 丰峻也是孤独的。

那三十年,他不叫丰峻, 也不长现在这副模样。但一样的淡漠, 一样的沉默, 甚至, 一样的白。

他出身显贵, 是世人皆慕的顶级豪门。但没人知道, 在这样的家庭根本没有父母之爱可言。他那个财富榜顶端的父亲对儿女们说:“所有登上顶峰的人,脚下必定是无数皑皑白骨,战胜兄弟姐妹, 仅仅是你们人生的第一仗。若连这样的小圈子都杀将不出, 那你也不配掌舵这个家族。”

他父亲甚至就这样鼓励亲骨肉“自相残杀”, 这是怎样的冷酷无情。

至于他本人, 先天不足, 活不过三十岁。他本没有资格参与竞争。父亲给了他一笔钱, 足以让他穷奢极侈地过完余生。

但他用这笔钱, 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这是他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

死,也要死在顶峰。

因为知道余生,因为知道那一天的到来, 在那三十年里,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女人投射过感情。他不想连累别人,也从没遇见过值得的人。

每一个接近他身边的女人,他都会怀疑对方的用意。

但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

他现在是丰峻,除了好看的皮囊、和擅长打架的传说,他一无所有。

何如月能对一无所有的他关心地说:你会不会被报复?你有没有受伤?

丰峻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触动了。

他们站在路边,偶尔有上桥下桥的行人,好奇地望他们一眼,丰峻这才发现,何如月的裙子在挣扎中被挂破了,露出了膝盖上一段大腿。

何如月生得不白,甚至那段大腿还看得出颇有些力量。

可丰峻觉得好看。并非又瘦又白才好看,像何如月这样,生机勃勃的健康,也很好看。

但好看,也不宜多看。

丰峻一挺身,已经脱下他的白色短袖。短袖本就没有扣扣子,里头是一件白色背心。

“你……”何如月刚说了一个字,短袖已经递了过来。

“系上吧。”丰峻说得极为自然。

何如月这才发现自己的裙子挂破了。心疼,这可是新裙子,花八块钱买的,还没穿几回呢,就这么挂破了。

见她愣怔着,丰峻却误会了:“我知道便是短裙也不碍事,我不是那么封建的。不过,我不想让别人误会你被袭击了。”

何如月心想,你这思路,也不知道歪到哪条河里去了。

但,这是好意。

后世被侵犯的女孩尚且会面临无数好奇和恶意的眼光,何况这样的世界。

丰峻是细心且周全的。

“谢谢。”何如月接过短袖,围在腰间,将两只袖子在身后勉强打了个结,“像围裙。”她笑道。

可一抬头,却望见了丰峻的身体。

他很白,但有肌肉、且线条完美,像田径运动员,修长而结实。

何如月也不是头一次见到男人的身体,后世那些男明星有意无意地晒腹肌,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可没承想,纵使见多识广,也在这突如其来的晃眼中,脸红了。

“我……家在那边。”何如月指指不远处。再拐个弯,沿解放路走两三百米就是南大街,也就到了孙家弄。

“我送你回去。”丰峻没有犹豫。

何如月没有拒绝,二人沿着林荫道向前走,并肩,却谁也没开口。

拐过弯,上了解放路,何如月终于忍不住:“你家在哪里?你下班也走这条路吗?”

“差不多吧,我家就住附近。”丰峻随口说着。

其实他家离吴柴厂很近,刚刚下桥之后往右拐,走几步就到了。但丰峻不想说,虽然他是有心想送何如月回家,但他的骄傲又莫名地阻止他,不想显得刻意。

何如月没有察觉,她在庆幸:“幸好遇见你,不然今天我就惨了。”

“听说今天他去厂里闹事了?”丰峻问。他是从食堂回到锅炉间,才听到别人提起此事,猛然想起何如月一个人下班回走,这才赶紧追了上来。

何如月点头:“把我办公室的窗玻璃都砸破了。真是不怕死的。”

丰峻冷哼一声:“其实不是。陈福、张志强,都是一类人。欺软怕硬。”

“你呢?”何如月突然问。

丰峻愣住,望着何如月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又一次词穷。

半晌,他不紧不慢:“我软硬不吃。”

“哈哈。”何如月笑起来,“我不信。你总有弱点的。”

“没有。”丰峻淡淡的、却是确定的。

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终于到了孙家弄弄堂口。

“到这里是真的安全了。谢谢你,我回家了!”何如月向丰峻挥手,转身进了弄堂。

丰峻看着自己的短袖衬衫在何如月身上荡漾,终究没有提醒她。

等她回家就发现了,自然会还给我。丰峻想。

何如月没到回家就发现了。

下班比较晚的卢向文从后头追上来,十分八卦地问:“如月,有小伙子送你回来的?”

“啊?卢叔叔,你看到了?”何如月惊讶。

卢向文推着自行车,一脸“姨夫笑”,低声道:“我老远就望见了,后来小伙子还从我身边走过,我又近距离看了一下。很帅气的小伙子嘛。”

这语气一听就不对头。

何如月警觉:“卢叔叔千万别多想,那是我们厂的同事。”

卢向文的视线落到何如月围着的衬衫上,拉长了尾音:“哦——同事还给衬衫哦——”

“啊?”何如月一低头,这才想起,衣服忘记还给人家。

她当即一拍额头,笑了:“瞧我,衣服都忘记还给人家。卢叔叔你就别乱猜啦,我裙子勾破了,人家好心借件衣服给我遮丑。不是你想的那样。”

二人说着话走到家门口,陈小蝶已经在门口探脑袋,一见人影,当即就喊着冲了出来。

“姐姐回来啦。卢叔叔回来啦。”

虽然她已经正式住在了卢家,但跟何如月到底也住了一个月,那亲热劲未减,非要拉着何如月进去吃了一片西瓜,这才罢休。

祁梅早就做好了晚饭,用纱罩罩着,喊卢向文:“去洗把脸,吃晚饭啦。”

趁着卢向文去洗脸的功夫,祁梅对何如月道:“今天带小蝶去了她家里,把她的衣服什么都拿过来了。还有她爸爸说的那两百多块钱,我存了个存折,往后街道的补贴,你们吴柴厂的补贴,我都给小蝶存着,等她十八岁的时候一起给她,我们不碰。”

这是在表态。

何如月笑道:“祁阿姨,你太识趣了。小蝶父母的钱,你给她存着,没问题。但小蝶的补贴,就是补贴她读书和生活的,你不用这么见外。后面小蝶上学什么,还有学费呢,你们开销也很大的,不必分这么清。”

“我问过学校会计了。小蝶是我们正式收养的孩子,以后她的学杂费和医疗费,我和你卢叔叔单位都可以报销的。不就是吃饭穿衣那点钱,就是我们自己孩子,不也得花嘛。”

何如月心中一动,突然就理解了祁梅。

祁梅觉得自己要是拿了居委会和吴柴厂的补助,总觉得还是在替别人养孩子。她要像养自己孩子那样,将陈小蝶养大成人。

“那就祁阿姨你们自己看着办。小蝶已经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开心、小蝶开心,就好。”

回到家,何如月将身上的衬衫解了下来,怔怔地看了很久。

陈小蝶去了卢家,她觉得孤单了。

我的总工爸爸,我的站长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也想你们了呢。

世间总是充满惊喜。

第二天何如月下班回家,居然发现父母回来了!

“爸!妈!你们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吗?”何如月兴奋地扔下蛇皮袋小拎包,冲上去就来个大大的拥抱。

何舒桓十分兴奋,刘剑虹兴奋之余却有点忧心忡忡,还把何如月拉到明堂里,指着挂在皮绳上的白色短袖衬衫,小心翼翼地问:“如月,咱家怎么有男人的衣服?”

啊!天哪!这是丰峻的衬衫。昨晚何如月洗衣服,顺手就把丰峻的衬衫搓了。

总不能借了人家的衣服,脏兮兮地就还回去吧?

何如月赶紧解释:“妈,你想哪儿去了。这是昨天我摔了一跤,把裙子摔破了,正好有个厂里的职工路过,怕我出丑,给了我一件衣服,遮着回来的。不信你问卢叔叔,他昨天看到我围着衬衫回来的。”

刘剑虹这下才缓了脸色:“吓死我了。如月啊,不是妈老封建,你22岁,谈恋爱也没问题,但要矜持,懂伐。”

矜持。何如月想起这两个字,觉得亲妈真是多心了。老何家老刘家的孩子,不矜持的怎么也不会是何如月啊。

“懂。我都懂。但我没谈恋爱,我要干事业呢!”

刘剑虹啐她:“去你的,就那点工会乱七八糟的事,什么事业。碰见合适的,好好留意,22也不小了。”

何如月乐了:“诺,妈你看看你。又急我谈恋爱,又急我不谈恋爱。你到底要我怎样嘛。”

刘剑虹仰头望着飘扬的白衬衫:“我急你谈个不负责任的恋爱……”

话音未落,刘剑虹同志眯起了眼:“咦?”

“怎么了?”何如月好奇,是什么吸引了亲妈的目光?

刘剑虹指着衬衫领口:“这个同事,多大年纪?”

“二十二?二十三?”何如月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

刘剑虹双眼放起了光芒:“叫什么名字啊?”

“妈,你问这个干吗?”何如月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亲妈怎么就对这件衬衫不依不饶的。

刘剑虹伸手,一指领口上的标签:“看看这牌子,只有海城才有卖。你爸前年出国考察,我特意去海城给爸买了一身这个牌子的西装。”

何如月记得这事,当时亲妈还特意到大学去看她来着。

不过,这个牌子很重要吗?

“说明这是个有品位的男同志。”何如月伸手,将衣架转了个方向,不让亲妈再看标签,“走吧,妈,别纠结这衬衫了,咱们回房间里说话去?”

何如月真是小看一位“准丈母娘”的毅力。

家有适龄优秀丫头的女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年轻的、有品位的男同志”。

“他叫什么名字啊?”刘剑虹还是念念不忘,“看看我认识不。”

“丰峻。”似乎生怕亲妈继续念念不忘,何如月还加了一句,“锅炉间的。妈,这下您可别惦记了吧?”

刘剑虹大惊失色:“他?”

然后大嗓门惊天动地地启动:“舒桓——舒桓——”

那阵仗,下一秒何总工同志就该喊着“依萍——依萍——”跑过来。

还好,何总工同志比他妻子镇定,摇着折扇过来:“什么事啊?”

刘剑虹一指衬衫:“这个衬衫是丰峻的!”

何舒桓也震惊:“丰峻?就是锅炉房那个特种兵部队回来的小伙子?”

“嗯哪!”刘剑虹重重点头。

何舒桓刚刚在看报纸,听到母女一点点对话,但没听全,安慰刘剑虹:“人家也是帮如月的忙,就别大惊小怪了。”

“不是啊,舒桓,你看这是什么衬衫。”刘剑虹伸手,将衣架又正了回来,指着衬衫领子,“他一个锅炉工,买得起这个牌子哦?”

何舒桓凑近些,终于看清了:“哟,我那身西装,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块啊,幸亏厂里报销。这件衬衫,少说点也要三四十吧?啧啧,的确舍得,丰成福给他留家当了?”

“哪里有。丰成福就给他留了一套旧房子,还是厂里分的。这小伙子怎么出手这么大啊,别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何如月笑道:“妈,你怎么老把别人往坏处想。人家部队退伍的,说不定有一笔转业费,买件好点的衬衫也没什么。”

“倒不是这么说。”刘剑虹终于放过了衬衫,走进屋里,“你不知道这个丰峻,邪气的很,在部队里犯了错误回来的。回来就把丰成福给气死了。人家虽然没生他,但是养他到这么大,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不懂事。”

何如月无可辩驳。虽然心里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亲妈说的话,必须对啊。

而且何如月也想起丰峻的出手,最好的笔记本,最好的钢笔,没想到还有最好的衬衫,这绝不是一个锅炉工能承担得起的开销。

哪怕他有转业费。说实话,正常在部队呆了这些年的老大粗,也不会为了一件短袖衬衫就特意跑一趟海城。

这人果然另有“歪门邪道”吗?何如月好奇。

晚上,刘剑虹收拾从宁州带回来的行李,何舒桓负责满屋子拍蚊子,何如月则在旁边帮忙,顺手将床边的那套《莎士比亚全集》拿了过来。

“前阵一直住你们房间,我就放这边了,我拿回自己房间去。”何如月道。

何舒桓笑道:“就是这套花了你半个月工资的书?”

何如月点点头,已经开始心疼:“头个月工资发了,24块5毛,严格说,这套书不止我半个月工资。”

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何舒桓乐了:“瞧你小器鬼的样子,就当爸爸送你的,这钱别还了。”

“谢谢爸爸!”何如月一蹦三尺高,当即脸蛋儿笑成一朵花。

刘剑虹在旁边听着父女二人说笑,也凑趣:“那妈妈也送你个礼物?今天那个大红裙子还蛮好看的,就是摔破了可惜。回头妈再去帮你买一条一模一样的。”

“啊——谢谢妈妈!”何如月又是一蹦三尺高,眉眼都眯成缝了,“不过摔破的那条可以让蒋阿姨改一改,剪短了就是一条短裙!”

“那也太短了吧,大腿都露出来了!”刘剑虹惊呼。

还是何舒桓同志思想解放:“其实也不要紧了,我去国外,那边的女同志好多穿短裙的,健康活泼,也很好看啊。”

“就是。我觉得爸爸说得对。现在社会在进步,百货商店都有游泳衣卖了,那不是穿得更少?祁阿姨还给小蝶买了一件呢。”

刘剑虹倒是来了兴趣:“对啊。听说这个陈新生女儿收养的事,是我家如月促成的啊。”

“也不算啦,这叫缘分。小蝶不是住咱们家吗,白天没人带,就去祁阿姨那里,这一来二去的,她们就处出感情了嘛。”

刘剑虹笑眯眯地拍了拍何如月的脸:“乖囡囡长大了,这么难的事情都会处理了。真是读个大学,像变了个人,小时候就会哭鼻子。”

唉,亲妈黑起女儿来,也很下得去手啊。

何如月蹭着刘剑虹的手,心里暖暖的。虽然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可原身给了她天然的感情,让她对这里的父母产生了依赖。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幸好我有你们。幸好小蝶也有了新的家。”何如月喃喃地道。

“啪”,何舒桓又拍死一只蚊子,满意地欣赏着蚊子尸体,顺口问,“陈新生夫妻两个怎么亲戚那么少啊,听说只有个叔叔还不肯收养,真是没人性。”

何如月道:“还有个舅舅,但十几年前就去了西北哪个农场改造,早就断了音讯,说是应该死在那边了。”

一听到这儿,何舒桓和刘剑虹不由对望一眼。

刘剑虹道:“哎呀,这怎么跟你苏阿姨一样的情况啊?”

“苏阿姨?苏伊若阿姨吗?”何如月问。

“是啊。你苏阿姨老公就是这样。当年她孩子那么小,老公说被拉走就被拉走,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一去就是沓无音讯。你苏阿姨托了多少人去问,终于打听到了,说是早就死在那边。”

何如月听愣了。她只知道苏伊若早年丧夫,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这个世界里,似乎很多人都千疮百孔。

包括那个亲妈念念不忘的丰峻。

睡觉前,亲妈又喊:“如月,明天快把衬衫还给人家,不要再在明堂里飘了,给人看见,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知道啦!晚安妈妈!”何如月在自己房间大喊一声,关了灯。

为了亲妈的心理健康着想,何如月第二天一早就把丰峻那件惹事的衬衫给收了,

本来打算往蛇皮袋小拎包里一装就完事,可刚要塞进去,突然就想到了衬衫的价值……我的妈呀,这是后世一件蓝血奢侈品牌的价格啊。

何如月手抖了。

想了想,拿了一张牛皮纸过来,将衬衫平铺在上头,然后卷起来,装进了蛇皮袋。又去抽屉里拿了上回丰峻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绢,要不是这回的衬衫,何如月都要忘记这块手绢了。

两样东西都收好,何如月这才迎着朝霞上班去。

这几天吴柴厂最大的大事,筹备下周三的表彰会。

所有行政科室的人员都开始忙起来,黄国兴成了当仁不让的领导小组成员,带着几个书法爱好者写标语和横幅。

何如月是主持人。办公室已经给了主持词初稿,又华丽又奋进,何如月立即就开始埋头背诵。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团委也接到了特殊任务,要选五位年轻的女职工,上台给功臣献花。

立即有人推荐保健站新来的刘医生。

没错,刘明丽读的卫校,去医院只能当护士,但在企业保健站,没分这么清楚,又开药又打针还管嘘寒问暖,统统叫医生。

这下“刘医生”真是有了绽放的舞台,就一个献花的动作,收腹挺胸地彩排了好多遍,甚至还嗲声嗲气指导工作。

“哎呀,何干事是主持人,要穿一件漂亮的裙子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

许波本来背着手在礼堂视察筹备工作,当即一拍脑袋:“何干事,还有五个献花的女同志,你们一起去百货商店买裙子,厂里报销啊!”

这下把姑娘们激动的,有新裙子穿,谁不高兴啊。

当即浩浩荡荡去了第一百货商店,还是尹芬芳接待了她们。

刘明丽是最不怕尴尬的,“识趣”两个字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她一指最贵的那条大红色连衣裙:“主持人就要穿这件,喜气洋洋、精神抖擞!”

又一指浅黄色西装裙:“像我们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就要穿这种,既不抢了花的鲜艳,又显得年轻。我们买一样的啊,这样又好看又正规。”

真是话全给她说了。

何如月第一次发现,有刘明丽这么个人,也挺好。起码她敢说,那当仁不让的样子十分高效,其他人完全没有异议,当即就试了大小付了钱,打道回府。

将大红连衣裙往包里塞时,何时月望见了牛皮纸包着的衬衫。

这回她没有主动去找丰峻,而是吃中饭时,在食堂故意走得慢些,从丰峻身边走过。

“等下你来一下我办公室啊?”她低声道。

丰峻一愣:“有事?”

“嗯。”何如月没有多说,怕引起旁边人的注目。

一个人的办公室,就是爽啊。吃过午饭,何如月就开始在办公室等丰峻,望了门口第十七八遍时,终于见到丰峻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何干事,找我?”

何如月站起身:“手好点没?”

丰峻抬起包扎成粽子的手看了看,显然除了纱布变灰了些,其他跟昨天都没有区别。

“明天换药。”丰峻简洁地回答。

“不太疼吧?不疼的话,就说明没有感染。”何如月又道。

丰峻挑了挑眉:“听说厂里的烫伤药是消防部队的特效药,应该好得很快的。”

“嗯……”

何如月终于也想不到什么废话可说了,转身到柜门上,拿下挂在上面的小包,取出包得严严实实的衬衫,递到丰峻跟前:“还给你,你的衬衫。”

又从衣兜里掏出手绢:“这也是你的,也还给你。”

丰峻觉得好笑:“看来你还欠了我不少东西?”

“就两样。”何如月强调。

丰峻看了看衬衫:“其实不用包得这么好,就是一件衬衫而已。”

时机来了。何如月当即问:“这衬衫……海城买的?”

丰峻眉头微微一动:“你怎么知道?”

看来亲妈真的猜对了。何如月笑道:“这牌子中吴最好的百货商店也没有。”

“嗯。要去海城订制。他家都是量身订制的,没有成品卖。”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丰峻不仅没有丝毫掩饰,反而还说得这么坦然。量身订制,连我那个见过世面的亲妈都没这么说。

“锅炉房那么脏,穿这么高级的衬衫容易弄脏。”何如月继续试探。

丰峻还是淡淡地回答:“你何时见我上班穿过。但下了班,我想穿舒服些。”

舒服?老头汗衫才最舒服吧?

又或许丰峻的“舒服”跟别人不一样。

“所以你的皮面笔记本和英雄金笔,也都是海城去买的吧?”何如月忍不住,终于把心里的疑惑全问了。

丰峻被问笑了:“何如月啊,自从你表妹来了,你怎么传染了她的毛病?”

“什么毛病?”

“对别人特别好奇的毛病。”

“呃……”何如月扁了扁嘴,心想,我倒也没有对其他人特别有好奇,对你的确有点好奇。

丰峻笑意更盛:“我有点高兴,怎么办?”

“呃……高兴什么?”何如月有点懵。

“高兴你对我好奇。”

这猝不及防的,何如月觉得自己被撩到了。

她望着丰峻清澈如水的眼睛,有点不确定。都说清澈是可以见底的,可为何,我在这潭里清澈里,穷尽一切,望见的还是清澈?

他的清澈,好深哦。

何如月大着胆子,直视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应该是特种部队回来的吗?可你说话谈吐、行为举止,都不太像。”

丰峻没有回避她的眼神,而是平静地与她对视,甚至,眼神中渐渐有了些涟漪。

是的,何如月很聪明。自己本和她是同类,她早晚都会察觉。

只是丰峻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

甚至,他觉得何如月也不会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

半晌丰峻缓声道:“特种部队的人都有很多秘密。甚至包括我从部队回来,也并非如外界的流言……”

“那是……”何如月更好奇了。

他不是犯事回来的吗?因为犯了错误,连公安局都没能进?这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丰峻望了望自己包扎好的手,轻轻地抚了抚露在外头的手指:“你一定也很好奇,我为什么比别人有钱,是吗?”

我去,他会读心吧?何如月心里想着,却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丰峻道:“我不偷不抢,我的钱也许不够光明正大,但绝对不犯法。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既然不犯法,为什么不能说?”何如月问,但一想,自己好像有点过于急切了,赶紧又道,“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不说的哈,我就是纯好奇。”

丰峻深深地望着何如月,缓缓地道:“一切尚未成定局。走在时间前面的人,不一定会成功。我在寻找合适的速度。”

何如月似懂非懂,似乎抓到了什么,一伸手,却又是一阵空。

她甩甩头,笑了:“算了,我也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未见得要告诉别人的。你说不偷不抢不犯法,我就放心了。”

话一出口,何如月脸红了。

“放心”二字,有灵魂。

好在丰峻没有拆穿她。他拿起桌上的衬衫,像夹鞋、夹笔记本那样,夹在胳膊下,又拿起手绢看了看,突然就笑了。

那手绢上用个刺绣的字母,何如月对他这么好奇,都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这丫头,百密也有一疏啊。

丰峻将手绢揣进兜里:“那我回去了。顺便问一声,新的奖金制度何时正式落实?”

“下个月吧。我是听他们这么说的。”

丰峻点点头。这件闹腾全厂的大事,终于要迎来结果了。

而另一件他暗中帮忙许波的大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许波去过了宁州,甚至何舒桓刘剑虹夫妇都回来了,《新宁日报》的记者也该来了吧。

“你走好啊。昨天真的谢谢你啊——”

何如月向丰峻挥挥手,正要做个特别官方的欢送,走廊上吼叫着冲过来一个人。

“何干事,你还给不给职工主持公道!老子又被人冤枉了!”

陈福敞着衣服,露着辣眼睛的胸毛,大声嚷嚷着冲了过来。

可一见办公室里的丰峻,他傻眼了:“你怎么在?”

丰峻刚刚还显露着一点点温度的脸色,已经变得冷若冰霜:“我为什么不能在?”

陈福见状,转身就要走,却被何如月脆生生喊住:“陈师傅别走啊!你有什么事啊?”

能有什么事,陈福这种烂人,来找工会只有一件事,就是男女之事。

“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我呆会儿再来找你。”

何如月不依了,她看出来了,陈福特别怕丰峻,怕到都不敢照面的地步。

看来丰峻说得没错,陈福、张志强,都是欺软怕硬的人。见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以为她好欺负呢。

来啊,当着丰峻的面,欺负啊。今天不欺负还不让你走了。

何如月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像“狐假虎威”里那只狐狸。嘿嘿,今天就当一把小狐狸。

“陈师傅,这几天厂里都在忙表彰大会的事,接下来可能我好几天都不会在办公室,你可找不到我。有事还是现在就说了吧。”

陈福斜了一眼丰峻。却见丰峻本来还站着,眼下却淡定地拉开一张折叠椅子,坐在空办公桌上看起报纸来。

那意思太明显了,小爷我不走。

何如月心中暗笑,嘴上还在激将:“怎么了?介意丰峻啊?”何如月咯咯地笑了,“不用在意,他手受伤了,来登记工伤的。在等黄主席呢。来来,陈师傅,有事坐下说。”

这下真是进退两难,要陈福承认自己怕丰峻,以后在何干事面前还怎么耀武扬威?

可要不承认……

没办法,他是真怕!

见陈福犹豫着不说话,何如月心想,你不说话,我会说啊。

“金同志好久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了?”何如月斜睨着陈福。

陈福当时脸色就绿了:“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我女人!”

何如月又道:“可当时陈师傅在我这儿闹得可凶,我还记得呢。后来金师傅去了保健站,就没声音了,是怎么回事?”

陈福是再也不想纠缠下去:“不管了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何干事我走了?”

丰峻冷冷地开口:“什么都不知道?要不要让你知道一下?”

何如月睁大眼睛:“看来丰同志知道?”

“我说找何干事办手续,总是不见人,原来何干事整天就忙这种烂人的烂事。”

丰峻冷笑着,站起身,逼近到陈福跟前:“说啊,今天给个机会给你说话,谁又惹你了?想让何干事帮你主持什么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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