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海瑞提笔给徐阶写了回信,开篇先赞了几句‘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而后笔锋一转,亮明态度道:“但所退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呢?这次他给了个准数——一半!
在海瑞看来,就算退一半,你徐家还有二十多万亩地,依旧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若非担心逼得徐阶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影响了清田大计,以海瑞的脾气,又怎会容忍如此巨户在眼前呢?
也许是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海瑞的语气不由尖刻起来,最后竟然写道:‘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
接到海瑞的这封回书,徐阶笑了,但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左眉突突闪跳……这海蛮子实在太不明理!竟然如此得寸进尺,竟要自己再退二十万亩!还说什么‘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虽然没有直接针对自己,不还是指自己的儿子占夺太多,让自己散尽家财,改子之贪退出来么?
徐阁老终究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更何况,他也不能再退了。
之前的撤退,是为了胜利的战略性后撤,现在要是再退让,非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徐阁老丢不起这个人!决定不再退缩了,他当即给海瑞去了一信,称自己已将五年之内所置之地,不问原委尽数清退,不知还有哪些田产属于‘占夺’,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若查实有据,定当清退?平素百般能忍的徐阶,终于忍无可忍,再不退一步了。
徐阶的强硬当然是有依据的,因为从大明律上并无限制私人田产拥有量,只是严禁‘欺隐田粮’……只有因隐瞒田数、低报收成影响朝廷的赋税收入,才会成为打击的对象。而且《大明律》也容许田地买卖,只要‘税契’完整的田产交易就会受到保护。并且不论什么原因,只要买卖五年以上,买卖双方都不得追诉。
现在徐家已将五年之内置田全退,从法理上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有恃无恐!
另一面,他开始频繁给自己的门生故吏写信,要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起给海瑞点颜色瞧瞧……那厢间,海瑞在给徐阶回信的同时,就向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年前自行退出非法兼并的田地。官府将于隆庆四年正月十五之后,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一场重新分配土地的风暴已经形成,松江府的乡宦大户彻底震动了,他们知道,这次真被刀架到脖子上了。
于是再也顾不上避嫌,纷纷来到徐阁老家,请他主持公道。徐阶跟他们明说,自己这次是被高拱盯上了,说话非但不管用,还会起反作用,所以只能保持沉默,逆来顺受而已……为今若想自保,只能靠各位自救了。
徐阶指望不上,乡绅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通过各自的渠道,向朝中的关系反馈海瑞在家乡的作为……诸如‘鼓动刁民告状,致使坊间骚动、大户杜门’,‘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官,执法不公’;‘不论‘夺占’与否,以‘自行清退’为名胁迫乡官退田’云云,列了许多罪状送上去。
于是临近年关的北京城,对海瑞在苏松所作所为的非议声渐起……其实之前就不断有人攻击海瑞,但都被内阁压住罢了。但随着向朝廷告状的人越来越多,内阁也不能全都盖着了。好在高拱还算仗义,在海瑞压力大增的情况下,公开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取得的成绩,只是对其工作方法提出了批评,认为他应该考虑的更周全些。
然而就在隆庆三年底,一道来自苏松巡按戴凤翔的弹劾,让高拱也罩不住了……戴凤翔在奏疏中,历数了海瑞的种种罪状,疏言:‘海瑞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是清官是忠诚,我却发现他沽名钓誉、大奸似忠,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此疏可谓无中生有、造谣污蔑者的必备圣经。
然而戴凤翔是苏松巡按,对于海瑞的所作所为,自然最有发言权,而且他官声向来还很不错,也有清官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指控也不是全无证据,至少关于海瑞放纵‘刁民诬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这一条,是人证物证俱在!
其实那些证据,就是当初徐瑛的门客董纪捣鼓出来的……先让刁民告状,然后使地主故意被夺产。待判决下来后,那些地主又拿着字据去找按台大人哭诉,戴凤翔不知有诈,自然深信不疑……他本来对海瑞一到苏松,就抢尽自己的风头而不快,更看不上海瑞横冲直撞的手段,心里满怀着偏见。现在见了海某人胡乱判案,导致无辜百姓失产的铁证,戴巡按焉能不狠狠告他一状?
这一状的威力确实太大,连高拱也有些犹疑了。因为近些日子,海瑞在松江迫害徐阁老的传闻,已经朝野皆知了。在那些传闻中,海瑞被说成一个鲁莽不知分寸,教条不懂变通的粗人;而徐阶则被描述为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人,在放下权力、归隐田园后,却遭到了无情的迫害……更让高拱郁闷的是,所有人都认为海瑞其实只是一把刀,只是他高某人用来整治徐阶的工具。这种戏码虽然狗血,却最能引人憎怜……憎得是高某人得势不饶人,竟要赶尽杀绝;怜得是徐阁老,桑榆之年还要蒙难深重。
就连素来不问政务的隆庆皇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委婉的对高拱谈起徐阁老昔年的贡献,言外之意很明显,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老首辅吧。
高拱有口莫辩,被逼的十分被动,这还是他东山再起后的第一次。
就在这节骨眼上,戴凤翔的弹章到了,你让老高如何再袒护海瑞?只能说,先看看海瑞怎么自辩吧。
果然过不几日,海瑞的自辩状到了,依然充满了斗志昂扬的海氏风格:‘与戴凤翔的争论事小,不能为朝廷尽到自己的责任则是大事。微臣只是根据皇上的授权而行使有关职权,根本没有什么错误。只要得到必要支持,我可以在几个月内使局面彻底改观。然而现在,赋役未平、军兵未壮,而‘禁诬告而刁讼未息,禁浮靡而奢侈如初’……’海瑞坚决地说:‘微臣只是负国,凤翔却是欺君,两不宽贷!’请皇帝将他本人和戴凤翔一并处理革职,以正视听。
见海瑞死不认错,那些沉寂多时的御史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纷纷放炮,从个各个角度论证海瑞是个志大才疏、性情偏狭的道德洁癖者。这种人没有能力守牧一方,应该放在南京给个闲职供着,不能让他再祸害地方百姓了。
两京御史相互呼应,一起攻击,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打在海瑞身上,他不得不按照惯例停职等候处理,轰轰烈烈的退田也不得不停滞下来。那些本来都打算退田的大户,这下都转为观望,等着海瑞被撵下台的那天。他们张狂的对那些敢虎口夺食的小民叫嚣:‘姓海的撑不到明年开春了,等他一走就让你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小民百姓无不失望之极,一些胆小的开始掉过头去求饶,甚至约了败诉的被告一起到官府,希望能把田契再改回去。气得王锡爵大骂道:“以为这是过家家呢,想都别想!”让官兵把公所的门一关,气呼呼的回了后堂,便见一身便服的海都堂,仍在埋头整理明年清丈田亩的黄册。
“都公,您倒是真沉得住气……”王锡爵不由苦笑道:“若是换了我,就算强迫自己耐住性子,现在也干不了这么细的活。”
“时不我待啊,”海瑞头都不抬,淡淡道:“人停职了,时间可没停。离着开始清丈田亩,只有不到二十天了,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不抓紧时间怎么行?”说着看看他道:“闲话少说,赶紧开工吧。”
“都公……”王锡爵坐在自己的桌前,展开一本田册,却真如他所言,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再开口道:“您就不担心,朝廷会撤了您吗?”
“担心有什么用?我这个巡抚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没了也不客气。”海瑞看完一本田册,将其整齐的码放在手边的箱子里,突然轻叹一声道:“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咱们废寝忘食几个月,终于打开了突破口。眼看就要开始了清丈田亩了,如果这时候把我撤掉的话,新换上来的巡抚,会不会另起炉灶,或者干脆倒退回从前,和那些大户穿一条裤子呢?”
“应该不会……”说起北京朝廷的事,王锡爵可比海瑞敏锐多了,他微笑道:“只要内阁是高沈张三位说了算,那财税改革就会是一项国策,而清丈田亩作为其基础,更是不能动摇的一步,再困难都得走出去。”犹豫一下,还是低声道:“就算换个巡抚,他也一样得在您的路上走下去……因为您所设计的,已经是一条最好的路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有信心了。”随着相处日久,海瑞对王锡爵的信任也剧增,他深知此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年纪,在对时局和人心的判断上,便高出自己一筹了。收起胡思乱想,海瑞笑笑道:“也更有理由加紧工作了,就算结果再不济,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说着便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看着海瑞日渐消瘦的身影,和明显花白许多的头发,王锡爵的眼睛湿润了。他与在京城的申时行保持通信,知道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海大人的苏松巡抚之位,八成就要易主了。
北京紫禁城文渊阁。
面对着雪片般飞来的弹章,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提出,是不是先把海瑞调开一段时间,以减轻一下内阁和他自己的压力。
高拱沉吟不语,他确实快要顶不住了……改革大业刚刚上路,一切千头万绪,正需要各方面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任何大的争议和矛盾,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影响到改革大计。
其实张居正察言观色,正是看到高拱有妥协之心,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毕竟他是徐阶的继承人,徐党的现任掌门,在这种时候,是需要表明立场的。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政治手腕终于炉火纯青了,选的这个时候太好了,既不会引起高拱的反感,又能推波助澜,使高拱下定决心。完事儿后也好回去吹嘘,看看,都是我的功劳吧……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他肯定就成功了。可惜没有如果……高拱沉吟许久后,缓缓道:“你写封信,问问江南什么意见吧。”
“这个,”张居正嘴角一抽,心说你还没把他忘了啊,但丝毫不敢流露出来,赶紧应道:“是……”
“算了。”高拱又道,张居正心中一喜,就是么,他现在出征在外,你何必多此一举。
“还是我亲自来写吧。”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直翻白眼,暗骂道:‘你丫能不大喘气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