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泯反身往回走,忽而一阵晕眩,两眼发黑,赶忙伸手撑墙稳住,慢慢缓过来。
还好,这身子比起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寒苑苦寂,头两年刚进来的时候不习惯,落了一身病。
亏得自己这几年来一直练习祖父从前教的拳法,才愈发强健起来。
否则一副病躯如何熬得过这七年。
只可惜当年尚小,祖父只教了些三成,自己凭借着记忆练了个大概,余下的七成也没法子练。
不过自保已然没什么问题了。
许是今日心绪烦乱的缘故,才又有些头晕。
舒泯拍拍脸颊醒神,走进北院,举目望去都是活儿。
几个宫奴麻利地洗着衣服,天气还凉,井水又寒,搓得两手通红。
浅玉瞪着刚送进来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衣服,皱眉细细分着,手下十分麻利,“这是膳食司的,诺,小泯,给你。”
舒泯接过丢进盆里,撸起袖子刚从北院门外的井里打了两桶水回来,身后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来。
“说了多少次,天气还寒着呢,不许卷袖子。“
一个眉目婉约的妇人疾步走来,面色微愠。
拽过舒泯,将她卷得高高的袖子放下,又将身上外裳脱了强披在舒泯身上。
舒泯回眸浅笑,将外裳披在妇人身上,“娘,我不冷。你快些穿上吧。”
舒母不应她,手下麻利地将外裳系紧,这才舒展开眉头。
浅玉在一旁捂着嘴笑,一面打趣道,“小泯,你看婶婶多心疼你,我便是脱个精光跳井里也没人管呢。”
浅玉比舒泯大些,但心思单纯,说话也没这许多思量。
常常是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时常惹得容姑姑生气又不自知。
舒母让她逗乐了,索性与她开起玩笑,“小玉,你要是敢脱个精光,看容姑姑不扒了你的皮。”
浅玉吐吐舌头笑笑,抱着剩下的衣裳正要走开。
舒母拉住她,神神秘秘地将二人拉到一旁。
看了看四周,掏出一块白净的帕子,压低声音道,“小泯、浅玉,你们猜猜今日得了什么好东西?“
还不等舒泯开口,浅玉雀跃起来,“炸酥糕?还是藕饼?“
舒母摇摇头,弯着眉眼一脸宠溺地看向舒泯,“不对,小泯你猜。“
仿佛面前的舒泯还是梳着羊角辫的小小姑娘。
舒泯猜不出,上前凑近要闻。
舒母赶忙藏宝似的紧紧捂住,一面不满地小声埋怨,“说好了猜,你怎么不守规矩。”
浅玉立时站到舒母这边,随声附和道,“是呀,怎么不守规矩呢。”
又挨近舒母笑得灿烂,“婶婶,小泯不听话,这好东西都给了我吧。”
“好。”
舒母摸摸浅玉的脑袋,十分慈爱。
浅玉性子纯真,舒母心疼她,早拿她当了亲女儿看。
舒泯看着满脸慈爱的舒母,半点看不见从前那个婉约端庄的清矜闺秀模样。
舒泯九岁入寒苑,那年舒母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养尊处优惯了,忽然落到这般境遇,也是吃尽了苦头。
但她从未在舒泯面前露过愁容,还如从前在府中一般,温温婉婉地抿嘴浅笑。
只不过年岁久了,端庄矜持消磨了些,眼角眉梢多了几分烟火气,兼之操劳,已经与寻常妇人无异了。
但也似乎更如蒲草般坚韧了,而不是从前那般脆弱易碎。
舒泯眨眨眼,故意忽略舒母额上隐约斑驳的纹路,笑着答道,“是,女儿坏了规矩,还请母亲大人责罚。“
说着伸出手掌送上前。
舒母笑眯眯地轻轻一拍,打开手中帕巾,满脸期待地看着舒泯和浅玉,“诺,是你俩最爱吃的甜糯糍。“
甜糯糍如其名,甜香软糯,一贯是打发小孩子们的零嘴。
舒泯从前嫌它甜腻,并不爱吃,进了寒苑反倒觉得这东西香甜可口起来。
许是生活太辛苦,反而想吃些甜的吧。
舒泯拿起一块送到舒母嘴边,舒母撇撇嘴,偏过头去,“这东西粘牙得很,我不爱吃。“
舒泯不再推辞,由着浅玉先拿。
浅玉也乖巧,小心翼翼地挑了几块,便推说吃不了,不再多拿。
高高兴兴地塞进嘴里,提着木桶打水去了。
舒泯拿起一块送至嘴抿了一小口,剩下的照旧小心翼翼包了个严严实实。
省着些吃,如此甜糯糯的日子便长一些。
来不及等舒泯吃完,远处的叫声、斥骂声又尖利地响起来。
舒母一面应着,一路小跑过去,忽而想起什么,又匆匆折回来。
指着脏衣裳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天气还凉,井水又寒,莫要图快,烧些热水再洗。“
看见舒泯点头,这才放心地匆匆离去。
舒泯心中温暖却又酸楚,在此地身边有母亲当然是好。
但自己更希望当年她逃过这一劫,走得越远越好,也不必在此受罪。
所有苦难,自己一人承受便好。
她挽起衣袖,重新将手伸进冰凉的水中利索地揉洗起来。
今日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若再不快些,活计到晚都做不完。
却未曾注意身后投来的目光。
碧霄站在背后,看着舒泯忙碌的身影,眼神冰冷。
碧霄长了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容。
倒不是生得有多美,而是太特别,虽身穿清一色的宫服,却掩不住满脸的异域风色。
高鼻阔额,长辫乌黑油亮,肤色偏深,一双眸子是浅浅的琥珀色。
身上淌的是北疆十一部索玑族的血脉。
碧霄望着舒泯的眼神有几分怨怼。
兰芝凑过来,“碧霄姐姐,别看她平日里不言不语,暗地里不知怎样巴结郝姑姑呢。
否则怎么偏偏给她娘俩拨了间房独住,那么多姐妹可都还挤在那斗大点的地方呢。“
说着朝舒泯方向瞥了一眼。
“如今姐姐助容姑姑协理寒苑,整个苑中大小事务都由姐姐安排。
她可是个暗心眼子的,说不准哪日借着郝姑姑的力踩在姐姐头上······“
碧霄脸色一沉,自己看舒泯不顺眼许久了。
平日里不言不语,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总能掏出些东西塞给郝姑姑。
又总捧着书缩在角落埋着头看,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样子。
装什么清高,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一潭死水、一个深不见底的烂泥塘,人陷在烂泥里动弹不得。
看那些破书又有什么用,纵是满腹经纶也不会有人知道。
难不成还妄想出去考女状元么?
烂泥就该呆在烂泥塘里,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和自己一样。
舒泯不知道,与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也是他人眼里的错误,会沦为他人眼中的异类,哪怕没有做错任何事。
……
“喂,你!“
闻声舒泯抬起头,碧霄盛气凌人地站在面前。
舒泯有些头痛,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舒泯按捺下心中的烦闷,低头继续揉洗着衣裳,嘴里漠然地挤出一个字,“说。“
见她这副态度,碧霄有些恼,但也无可奈何。
这人就像一块顽石,油盐不进,任凭自己怎么冷嘲热讽,都是淡淡,也不还口,神色也丝毫不变。
碧霄至今没有找出对付她这种态度的方法,但既然手中有点小权,那利用这点便利折磨她一下也是好的。
碧霄勾起嘴角,手指轻动,漫不经心地说道,“仓房一个冬日没有打理了,姑姑们说要重新归置归置。
手头上的差事做完之后,你去将鹿林那头的那间旧仓房洒扫干净。“
舒泯脸色微变,鹿林不干净在寒苑盛传已久,听别人说夜里曾听见过有女人哀泣的声音,找遍鹿林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偏偏还是清明。
舒泯眼神掠过碧霄,她到底看自己有多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