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是云海十三楼中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侍卫。
他原本是乐陵一个小门派的弟子, 某日掌门为元三思所杀, 门派中反抗的师兄们俱被杀死, 他和余下的人投降了元三思, 顺势也加入云海十三楼, 成为外围弟子。
云海十三楼财大气粗, 待他们也不薄, 但为了防止他们串联,梁风和其他同门被拆散,梁风归入元三思掌管的第四楼之中, 从乐陵到了天南山之后,就一直奉命守在这个山洞之内。
他们几乎不能下山,更不能离开山洞, 虽说俸禄和衣食都很丰厚, 但常年隐居深山,不见天日, 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更何况他们身上都被下了毒, 没有解药, 根本跑不远, 而解药只能按月领取服用, 否则依旧只能暂缓毒发,曾有两人不信邪, 非要趁夜出逃,还曾怂恿梁风一道, 梁风胆小, 最后也没答应,结果这两人逃跑没几日就被抓回来,浑身乌黑,惨不忍睹,梁风后怕之余,这才彻底相信,他们的确中了毒。
山洞虽大,除了值守之外却枯燥难言,时日一久,梁风浑浑噩噩,已经忘了外面今夕何夕,只能在主事的安排下,日复一日,麻木地在此值守。
今日对他而言同样是平平无奇的,虽说接二连三来了许多大人物,其中不乏江湖名宿,绝顶高手,但这些跟梁风都没关系,更不必说左月局和解剑府了,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依照命令,在灶房外面看守。
这会儿还不是烧饭的时候,四下无人,梁风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贴靠石壁站立,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人。
起初他还以为是烧饭的婢女,但很快发现不是,对方身量高挑,微垂着头,走路很慢,看着像身体不大好,靠近时还能闻见淡淡药味。
“站住。”梁风出声,却没什么警惕,刀依旧挎在腰间没拔|出来。“你是何人?”
“这位郎君,我是冯娘子身边的婢女,她身子不适,想让我烧点水提过去。”对方的声音有些低哑,但长发半挽垂在肩膀,遮住两边耳朵,在昏光之中,梁风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感觉到对方低眉敛目的顺从。
“灶房没到时候是不能开火的。”梁风一板一眼道。
“但这是冯娘子要的,若我不将热水提过去,她定会责罚我的。”婢女哀求道,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塞给梁风。“求郎君行行好!”
梁风知道冯娘子,他有幸见过一眼,那女子当真是他毕生从未看见过的美貌,简直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至于对方脾气好坏,他一概不知,但身在此处,钱财根本没有用处,他没接银簪,依旧不肯放行。
“上头有令,你去跟上头说吧!”若非对方是个女人,他又很久没跟人说过话,此时早就不耐烦了。
“郎君可是乐陵人?”婢女忽然道。
“你怎么知道?”梁风知道自己的官话的确有些口音。
“我也是了乐陵人,跟着冯娘子过来的。”婢女立时用梁风老家的话说了一句。
梁风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听见家乡的方言了,骤然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他一愣之后,忽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几句话之后,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亲近起来,他得知这个婢女是惹恼冯娘子,被抽了几鞭之后过来提水的,顿时就很同情了。
“这样吧,你进去烧水,我在这里帮你看着,反正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但你别鼓捣太久!”梁风松口道。
婢女连声道谢,扶着墙入内,过了一炷香工夫,她艰难地提出一桶水,摇摇晃晃,走没两步,就不支跌倒在梁风身旁,差点连自己辛苦烧的水都洒了。
梁风将她扶起,便听她泣道:“能否劳烦郎君好人做到底,帮我将水提去给冯娘子处,我一定在冯娘子面前为您多说些好话,让她离开的时候也带上您一道。”
后面的话让梁风心动了。
他知道冯娘子和其他几位大人物都是过来碰头会面的,过几日就要离开自己,如果冯娘子问管事要人,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管事肯定不会不答应,到时候自己就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婢女又道:“郎君帮我将水提过去时,可要记得顺道在冯娘子面前多为自己说几句话,让冯娘子记得你,我才好为你美言。”
如果说梁风一开始只是心软同情,现在就是真的想要帮忙了,他接过婢女手中的水桶,对她道:“你先在此地歇息片刻,等我回来。”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后,婢女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
他也不知道婢女非但会说乐陵话,只要他能想得出的方言,婢女基本都能说上两句,更不知道他一时好心,最终成为梁风自己逃出生天的关键。
崔不去的虚弱不是装出来的。
但范耘和凤霄给他疗伤,所灌输的那些内力起了一些作用,否则他现在别说扶墙行走,怕是连下榻都难。
眼看着梁风走远,崔不去喘息片刻,慢慢起身,又走入灶房,泼下火油,又将火把丢入柴禾堆。
轰的一下,火苗立时蹿得老高!
崔不去飞快退出灶房,沿途洒下火油,火势很快猛烈起来,如他所料,不仅在灶房烧起,连带灶房外面,也火速蔓延,一旦燃烧成了规模,在附近没有水潭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轻易扑灭。
附近的侍卫发现失火,而又一时难以遏制之后,众人就开始下意识往安全之处奔走,崔不去混在混乱的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夜明珠的光芒原本就弱,如今烟火缭绕,无人意识到他的可疑,也没人去仔细观察他是否奇怪,大家四处逃散,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崔不去记得凤霄与他说过,那位楼主今日应该会亲临此地,与他们共商大事,眼下起了混乱,如果楼主得知,肯定会尽快赶来主持局面,自己正可趁乱离开,去寻解剑府的人,再回头将这里一网打尽。
他走得有些急,胸口再度泛起疼痛,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发髻散开,几乎披头散发。
洞内阴冷,但崔不去一口气做了这么多事情,加上伤病发作,汗水顺着额头流下,很快连脖子后背也满是汗水,将头发打湿,一绺绺黏在脖子上,狼狈无比。
他的眼前一点点模糊,痛楚令他的身体恨不能昏过去,但仅存的神智却强迫他不能这样做,崔不去不得不将手指深深掐入石壁,用指尖的疼痛来换取些微清明。
凤霄……
崔不去迷迷糊糊靠在石壁上,他无法再迈开脚步,只能等待这一波痛楚过去,却不期然想起这个名字。
疼到极点时,思绪瞬间中断,脑子一片空白,竟有片刻工夫什么也想不起来,先有一张肆意张扬的俊脸从脑海里跃出,然后才慢慢想起对方的名字。
是了,凤霄估计也在场,不过那人素来滑头,见势不妙肯定会随机应变,不必他操心。
倒是他自己,现在须得尽快离开,免得落入敌手,这一出混乱就白做了。
想及此,崔不去勉强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出汗,竟连掌心也湿淋淋的,摸上石壁一片湿滑黏腻。
过多出汗带来虚弱无力的感觉,崔不去只觉头晕目眩,双脚踩在云团上也似,他闭了闭眼,等这股难受的感觉过去,自然也没发现身后出现一人。
不过即使他转身,也根本躲不开。
因为对方速度极快,眨眼就从几尺之外到了崔不去身后,伸手往他肩膀上轻轻一抓,崔不去就不由自主转过去。
“果然是你。”元三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阴冷,“看来火也是你放的?”
崔不去不必脱下衣服去看,也知道自己肩膀上现在必是多了几道指痕,可能筋骨也伤着了。
但比起胸口被火燎烧似的剧痛,元三思给予的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反倒稍稍拉回崔不去迷离的神智。
“元三思,青梅竹马的余氏,还有对你有过恩情的余家,甚至是博陵郡守的官职,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崔不去咳嗽几声,低低道,“只有云海十三楼,是你真正在意的。是不是?”
元三思:“是,我以为像你这种人,才最能了解我,儿女情长只会令你沉溺其中,不思进取,至于博陵郡守,那不过是我暂作掩护的其中一个身份。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看在你母亲昔日与我的情分上,我会带你去见楼主,让他来决定如何处置你。”
话虽这样说,但他揪住崔不去的衣襟就往前拽,力道粗暴毫不留情,直如对待一件物品。
崔不去被他这一拖,整个人往前踉跄扑倒,甚至觉得伤口似乎重新裂开,剧痛难忍,以至于连他这样从来不肯求饶喊痛的人,都忍不住呻|吟出声。
元三思冷笑,忽而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抬,细细端详了几眼。
“楼主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也从来不见他待哪个敌人另眼相看,唯独对你评价甚高,还有凤霄,竟也肯冒着风险救你,细看你这眉眼,的确倒有你母亲当年的几分……”
崔不去此时的脑子远不如之前清醒,听见对方的话之后,也混混沌沌,过了片刻,那句“凤霄竟也肯冒了风险救你”的话,才传入他耳中。
他面露迷茫,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
但元三思的手忽地一松,崔不去骤失支撑,整个人歪倒在地。
“你干什么!”耳边传来元三思的怒喝,他甚至与对方交起手,双方掌影纷飞,昏光中身形交错,真气涤荡,甚至波及旁边的崔不去。
崔不去从怀中摸出药瓶,那应该是范耘留给他的,之后被凤霄顺走,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身上的伤药,他倒出几颗,也没细看就吞了下去。
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范耘特意调走了他门口看守的侍卫,又故意将通往灶房沿路的人调开不少,给他制造放火的机会。
“范耘,你想背叛楼主吗!”
元三思原本以为范耘只是对弟子念旧情,想救他,却没想到对方招招杀机,竟是欲置他于死地,不由又惊又怒。
崔不去听见范耘对自己喝道:“凤霄和玉秀都去找你了,他们极有可能误入双璇阵!”
阵法之中陷阱重重,武功能够发挥的余地反倒被大大削弱,若玉秀对阵法的熟悉超过凤霄,那么后者就有危险了。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起了作用,崔不去感觉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他听见范耘的话,又喘着气勉力起身,撞撞跌跌,朝洞口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