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亲自领着她们去了住处,安排了婢女服侍,随即告退。
两人站在院中,看着周围的景致,酆都王府跟第三王的府邸不一样,第三王注重享受,什么都是最好的。只不过姐妹二人都是从战乱中过来,来了阴间之后又一直刻苦修行,有这样的环境居住也算是不错。
夜凉如水,她们对坐在月光下,互相看着对方在明月清辉中的美丽面庞,交谈道:“刚刚可有觉得狄琰的王妃像谁?”
聂清嘉摇头,说道:“那双眼睛看着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美人总有相似,若是生得丑一些,她反倒记得了。
聂重湖道:“不管是谁,都应当是前朝旧人了,起码名气是与你我相当。”
聂清嘉赞同胞姐的说法,只要按照这个方向想一想,总能有个着落。
只是她脸上忍不住露出惆怅神色,说道:“想不到狄琰他已经走出来了,可以彻底将过去放下,我原本听说他来的时候,可是上天入地要找一个人。”
聂重湖皱眉,心道莫不是这个他娶进门的王妃就是他要找的人?
聂清嘉一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只摇头道:“不可能,传闻里同样说过,阎君带他下来,封他为十一王时,许诺过他三件事。狄琰请求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阎君帮他找那个人,你想,若是那人还存在于人间,狄琰要找到她,又何须耗费三百多年?”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要找的人连阎君也难救,狄琰最终还是放弃了。
两人对视着,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上同时露出了笑容。若狄琰娶回来的是他要找的人,她们还会感到棘手,眼下既然不是,那就无论如何也不成问题。
狄琰是鬼王的名讳。同他青梅竹马的两姐妹知道他的名字,从小到大不知叫过多少回,然而他的正牌王妃却不知道。
毕竟两人从来没有互通过姓名。
新房中,那些喜庆的摆设已经撤下了,在地上,鬼王和王妃的衣袍一件接一件凌乱地抛在了上面,周围的桌椅俱是一片凌乱。
从宴席上归来一进房,事情就向着这些时日楚云非已经熟知的方向发展,少年的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激烈的事,起码在中途不会晕过去。
今日的战线拉得格外长,鬼王十分有耐性,到最后令楚云非感到自己的世界里除了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带来的感触以外,就不再剩下其他。
结束之后,鬼王抱他去沐浴,那浴池中的水也已经换成了热泉,不知是从何处引来。
两人浸泡在一处,楚云非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听贴在自己身后的人说:“重湖和清嘉是我姨母的女儿,有段时间曾住在我祖父的封地上,同我在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日。我幼时总以为她们两姐妹跟我的其他妹妹一样,无需分亲疏远近,感情都是一样的。”
楚云非泡在热泉里,感觉酸痛的肌肉都松散了,这才有心情跟他闲聊,说道:“后来发现你把她们当妹妹,她们却想嫁你,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他身后的人失笑,不管什么事情都好,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一种嘲讽感。
鬼王说道:“他们的母亲想将她们其中一个嫁给我,但我母亲拒绝了。”所以两人都没有嫁成他,后来离开了封地,嫁去了别处。
此后许多年,再见就已经是今日了。
楚云非昏昏欲睡中,听他低沉动人的声音,更像催眠:“我留她们,不过是为了旧日情谊,你不用多想。”
他抬了抬眼皮,不耐烦地道:“这有什么好多想的。”他又不在意这个。
安静地过了片刻,空气里只剩下热泉流进池中的潺潺水声,鬼王都以为怀中的人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他懒懒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种那一树桃花?理由跟你成为酆都王之后还戴着面具一样吗?”
鬼王不答,在水中握着他的手,少年的身量还未完全长成,手比他要小一些。
楚云非只当他默认。
他近日终于想明白,为什么那一树桃花跟他所见有这么大不同,不过他没有戳穿,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他说:“你得让我回一趟瑶池。”
鬼王听到瑶池二字,这才停下观察他的手,问道:“去做什么?”
两人这样靠在一起交谈,气氛竟也非常温馨。
少年靠在他胸口,漫不经心地道:“月净轮被你下了禁制,又有魔刀的魔气在上面,阻碍我灵气运转,非得用瑶池之水才能洗净。”
鬼王听他说完月净轮的问题,顿了顿才像觉得很麻烦一样地继续说下去:“何况就算不为我,我也总得把人家的神器给还回去。我被你带下来已经有半月时间,两个多月后就是人间的问道归宗之期,要是少了这件神器,你让瑶池去哪里再找一件神器回来?”
鬼王听他话中已经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心中微微一动,还未开口便又听身前的少年说道:“最多你跟我一起去把月净轮送回给他们,然后我再跟你回来。”
鬼王拥着他,胸膛贴着他的背,微微一低头便能在他发间落下亲吻:“你不想逃走了?”
一阵水声,只见少年在水中转过身来,眼睛看着他。他靠近了一些,让两人的胸膛相贴,舔了舔嘴唇道:“逃出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想通了,留在你身边也挺不错,你有那么多漂亮的鬼姬——”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叫面前的人威胁地禁锢住了腰身,将他拉近,让两人的胸膛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鬼王看他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水珠,不知是浴池里的雾气,还是他情动时渗出的泪。
少年只听面前的人轻声道:“她们再美,你也不能看她们。”
他在水雾中看鬼王俊美的容颜,问道:“那我该看谁?”
鬼王贴近了他,说道:“你自然是只能看我……”
片刻,池边又响起了别样的声息,外头的婢女推门进来,原本想要来伺候,结果对视一眼又退了出去,等了许久,才见王驾出来。
鬼王身上随意地披着衣袍,袒露坚实的胸膛,上面还带着被抓出来的细小伤痕,而他怀中的人已经彻底睡熟了。
……
……
第二日,无人打扰,楚云非依旧睡到自然醒。
在阴间,无论何时睁眼,天色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新房自从上次大修过一次之后,就没有人再敢进来惹他,因此也就没有再遭第二次殃。
他起床洗漱,换了轻便的衣裳,闲来无事便向婢女要了鱼竿,到湖心亭中去钓鱼。
湖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桃花纷落,小婢女随侍身旁,给“她”打扇,又递给“她”阳间的点心。鱼钩半天没有动静,女装大佬却不心急,这池中究竟有没有鱼他不知道,但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钓不上鱼,总会钓上点别的东西。
鱼漂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水上浮着,他望着远处盛开的桃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只听一个声音说的:“王妃今日怎么这般有雅兴,在这钓鱼。”
他随手将鱼竿架在一旁,抬眼看向果然按捺不住,这就跑出来制造偶遇假象的两姐妹。
他今日没戴那遮掩气息的面纱,那两姐妹一见“她”,脸上都露出诧异神色。
一个失声叫道:“华霄?”
另一个则叫道:“你还活着?!”
楚云非眯起了眼睛,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调转目光去看湖面。
管她们把他认成了谁,先诓一把再说。
聂重湖与聂清嘉交换了一个眼色,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发展打得措手不及。
楚云非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见证了王妃与新来的两位夫人初次交锋的小婢女挥了挥手,她见机连忙退下,把这里交回给了三人。
聂氏姐妹站在原地,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失了先机。
昨日在殿中,她们没有认出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却认出了她们,知道她们肯定会找机会来见她一面。
于是眼下“她”仍旧倚着栏杆,似乎心思都在那鱼竿上,并不在乎身旁还站着两个人。
等到把她们晾了片刻之后,聂重湖与聂清嘉才听“她”开口道:“这里没别人了,想找我说什么就坐下说吧。”
话音落下,亭中的两张石凳就自动移到了她们身后,被这无形的力量拖曳着,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对双生美人沉默了片刻,才安静地在石凳上坐下,等着面前的人掌握谈话的节奏。
她们昨夜已经把自己认识的人都排了一遍,怎么也没有想到狄琰的王妃会是华霄。
而且她们已经做了鬼,眼前的“华霄”却分明是人。
清风在湖面上吹过,撩动了亭子四面垂下的轻薄白纱,从外看去,只见三个绝色美人置身其中。
聂氏姐妹死的时候正是最美的年纪,死后时间便在她们身上彻底停滞,让她们的美依然保持着盛放的姿态。而“华霄”再度转世为人,虽想起了前世记忆,却还未完全长开,姿容还带着几分少女的气息。
“她”一直不开口,聂重湖便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她说什么,楚云非就顺着她的话再推回去,深谙装熟人的方式。
两人果然没有怀疑,只听聂清嘉问道:“所以你是跟狄琰在阳间重遇,是他认出了你?”
楚云非侧头看去,两人就只看到眼前的“华霄”神色淡然,说道:“没错,是他先认出了我,然后带我回了酆都。”
聂氏姐妹看着她,感到眼前的人跟传闻中真是一点也不一样。
这并不奇怪,毕竟是历经过了生死,会性情大变化也是正常。何况她昔年是背负着国仇家恨,在夹缝之间小心翼翼苦苦求存,如今不用再过这种日子,人当然会是另一种样子了。
两姐妹又对视一眼,聂重湖开口道:“想不到你转世之后,还保留着前世容貌。”
前朝那么多美人,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其中最负盛名的几人,要么红颜薄命,要么被视作祸水,只有眼前的华霄在历史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是死在战场上的。
而且是死在大商覆灭的最后一场战役里,先狄琰一步魂归地府。
在那一战之后,天下局势就开始迅速崩塌,不到数月,大齐王朝就彻底取代了从前的商王朝。
聂重湖与聂清嘉看着她,想道,他们两个死在了同一个地方。
当时狄琰带着她,想要在大军之中突围再去商都,最终却力竭而亡,战死沙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有执念,才会再一眼就认出了她。
书房中,鬼王正在批阅一份折子,忽然手上的笔一顿,书写便被打断,在纸上留下了墨点。
他放下笔,身形自书桌后消散,又凝聚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亭台,三个身影正在其中,每一个他都无比熟悉。
世人皆知,狄琰是商王朝最后的、也是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他平生未尝败绩,唯一一次失败,便是这最后一战。
聂氏姐妹想起当年在阴间听得百鬼哭嚎,说狄琰战死沙场,至今仍记得那冲击感。
美人之死让人惋惜,名将之死让人痛心。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最终都回来了。
虽然生在乱世,各人的人生轨迹都不同,她们跟华霄不曾深交,但时隔三百多年,还能在此地重见旧人,在她身上再看到从前模样,已经是十分难得。
心境一变,再开口时,聂清嘉心中也少了几分戾气,只问道:“你与狄琰相遇,怎么会嫁给了他?”
楚云非看着她,说道:“自是嫁得过便嫁了。”
见聂重湖想要出言质疑,“她”以指抵唇,要她别开口。
然后才放下了右手,继续说道:“不说其他,只说前朝旧人,你们认为还能见到多少?他是懂我的,我也懂他,在一起就能有人陪自己凭吊过往,这不好吗?”
聂清嘉在旁微微皱眉,说道:“如今你已经是道门中人,仙家修士——”
楚云非看向她,略带嘲弄地开口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想起那些过往。*都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何况是生若蜉蝣的凡人?你我踏上修行之途,不过是活得比寻常的蜉蝣要长一些,同样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之后又该去向何方。”
他这几句剽窃自他师父昆仑之主的牢骚,把聂重湖与聂清嘉都说得心中一沉。
昆仑之主是站在什么高度?他说出的话,哪怕只是几句牢骚,也能够让寻常的修士如遭雷击,心中巨震。
楚云非愿意听他唠唠叨叨,拉着自己说个没完,除了因为在他身上看得到七处长的影子以外,还有就是方便剽窃他几句名言,好在各种不同的情境下拿出来镇个场。
聂氏姐妹就是被这几句高人的牢骚给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