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凤奉命下凡历劫,擅闯天牢一案因而尘埃落定。
结果虽有些出乎意料众人,但仔细一想陛下宠信火神已久,断不会因他一时冲动,就真的对其不留情面。
听说陛下还让穗禾公主下凡暗中照拂,以免魔界趁机加害火神,兵营便由燎原君代管。
那厢事毕,太子和法神的大婚便成了众仙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一日叶昙休沐,临秀遂拉她边逛御花园边讨论大婚细节。
“这几天我看见你爹在和太巳仙人讨论你的婚期。”
叶昙心不在焉问道,“那日期定于何时?”
“好像没有。火神去历劫,不知何时归来。月下仙人贪玩,竟也一同去了。这下子少了两个举足轻重之人,日子即算定好也只能往后推延。”
她呵呵笑道,“原来还没定。看来我还能再闲好~长一会儿。”
“你还有心思笑?”临秀埋怨地说道,“天王已逝,润玉理应守孝期年。偏巧此时出了刺客一事,他身为太子是该以身作则搜捕刺客,孝期匆忙折断情有可原。结果一通搜查下来,不禁刺客的影子都没找到,本应继续守孝的润玉,还被天帝赶着和你成婚……娘真不知天帝在想什么。”
“娘,不必忧心。天帝下令要我们大婚,我们就得大婚,容不得任何人反对,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润玉倒也罢了。可你不同呀!三年未至你便要大婚,娘怕天王那群属下心生不满,不臣于你。”
叶昙摇摇头感叹,“形势如此,我还能如何?他们心里不满也得忍着,咬碎了牙就给我咽下去。一万八千年都忍过来了,还在乎这些?待大仇得报,他们想对天帝怎样,便就怎样吧。”
说完这些,她终于回忆起上次修魄是和她娘一起走的。
“怎么不见修魄人影,他跑哪儿去了?”
临秀淡定一笑,“也没去哪儿。我让他每日绕兵营跑上五百圈,跑完再让他干别的。”
——五百圈,头皮发麻呀。
“……好、好啊,娘英明!”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听话多了。过些日子,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叶昙努力点头应和,“好好!”
两母女在这儿说着话,抬头间只见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这儿来了。
“参见天妃娘娘。”
元香笑容满面地扶起她二人,亲切地说道,“二位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
“是。”
她伸手拍着叶昙的手臂,对临秀话外有话,“神上,我有些话想对法神说,不知可否……”
临秀看着她身后这么多人,只能默默答应。
“小神恍惚记起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打扰天妃和法神叙旧。”
“神上慢走。”
临秀给了叶昙一个‘小心’眼神,然后转背离开。
元香也向后挥挥手说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是。”
不一会儿,偌大的御花园便只剩下叶昙和元香二人。
元香直截了当地说道,“少主,天帝要我多见见你,试探一下你对大婚的看法。”
说起这个,叶昙有些无语。
“这有什么好试探的。我都答应大婚了,他还想干什么。”
“就是因为少主二话不说直接答应了,他才这么疑心。”
“我真的服了他。我答应大婚,他起了疑心;我要是不答应,他疑心怕是更大吧。”
元香不置可否,“本来他腰斩太子和火神的孝期,就是在试探少主。可少主没什么动静,他就拿大婚来说事。一样不行就换另一样,非要试到少主有反应为止。”
“你要他少操我的心。”
她双手一摊,“这我有心无力。依我看等少主大婚之后,他就会提及子嗣,再然后就是什么侧妃、侍妾之流……反正就是把这些俗套都用个遍。”
“没完没了。我真想让他一了百了。”
“嘻嘻,少主什么时候动手,一定提前通知我。我可忍了他太久,恨不得将他乱刀砍死,泄我心头之愤。”
叶昙推开她硬凑上来的脸,“知道了,不会让你干看着。”
“那就好。”
说罢元香又担忧地问道,“若少主在大婚之后举事,怕是要和太子一样称呼天帝为父帝。少主可能忍得?”
“忍不了。所以我会尽量在大婚之前,把一切做个了断。亏得旭凤这个时候去历劫,让我们还能拖上一段时日准备。”
“少主是这么想,太子可未必。婚期临近他开心得不得了,若是在这之前举事,岂不是当头一棒?”
叶昙无奈地一笑,“倒也不一定。倘使我们成功了,彼时他就得用册封天后的规格迎娶我,这不比一个太子妃来得热闹?”
“说得对!说不定太子更有盼头呀!”
就在这时,有两人从御花园另一端走来。
元香高声打着招呼,“哎呀,原来是世子和仙子。许久未见,二位可还安好?”
白衡和白曦即刻行礼,“参见天妃娘娘、法神神上。谢天妃惦念,我等一切诸安。”
“那便好。”
“天妃和法神好像有事要商议,那我等就不打扰了。”
元香出声阻拦道,“别急着走。我正同法神讨论大婚细节,若世子和仙子有什么好的想法或是建议,不妨大胆说出来,让我们也参考参考。”
白衡看着有点促拘,“这个……小人尚未成婚,对于婚典之类的事情不甚了解,想来帮不上天妃和法神的忙。”
“不必紧张。太子和法神大婚乃是天界一大盛事,若狐族能助一臂之力,定然锦上添花。仙子以为呢?”
白曦冷静地回道,“天妃说的是。可小仙只见过狐族中人成亲,那些俗仪可能派不上用场。”
“没关系。也和我们说说,权当解闷。”
她招来仙侍吩咐道,“来人,备茶水点心。”
“是。”
元香又侧脸对叶昙说道,“我们在这里听仙子说说狐族婚仪的趣事,可好?”
“我今日左右无事,了解一下青丘的风俗民情倒也不错。”
“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几人就在凉亭里坐定。
天妃为天妃,白衡是男子,他们皆独占一方,叶昙便和白曦坐到了一起。
元香听白曦磕磕巴巴说着那些好玩的事,眼神无意中瞥到了白衡。
自从他坐到这里……不,应该是遇到她们开始,就一反常态沉默不言,完全没了往日随性不羁,让她忍不住生了疑惑,便开始关注起白衡来。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竟然让她发现,白衡的视线有意无意在叶昙附近打转。
元香:???
不会吧,难道白衡对少主动了心思?
他们认识将近半年。若是喜欢,早就该显出一些迹象了。可之前白衡匆忙离开天界之时,对少主好像还没有什么意思。
而且,他前些日子不是还在找什么惊鸿一面的仙子吗?说得煞有介事的,什么额心花钿、绝色容颜,神态严肃不似作伪。
白曦忽然问道,“……我觉得挺好笑的。天妃怎么看?”
“嗯嗯,”她根本不知道这二人刚才说了什么,“我也这么认为。”
元香余光所见,叶昙正手执一柄小团扇,掩着下半张脸低头浅笑。
——不管怎么看,少主都美得无可比拟,白便宜太子那条龙了。
特别是她额心那个菱形花钿,像是鲜血凝结而成,衬得少主越发娇艳妩媚。
不知那花钿是怎么材料制成,她自己配了好几次都没有那个成色好看……等等,花钿?
元香迅速往白衡那里一望,正好错开他闪躲的视线。
——艹,真被她说中了。
身边一个机灵的仙侍得她一个眼神,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说道,“禀天妃,这个时辰陛下该回泽华宫了。”
“对,”元香笑着解释道,“陛下最近心情不错,经常拉着我谈天说地,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等便不打搅天妃和陛下了,就此告退。”
“好。”
随后叶昙独自返回洛湘府,白衡和白曦朝着驿馆的方位走去。
元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白衡借着和白曦说话的空档,回头瞥向了叶昙的身影。
——哈哈哈,太子有得玩了。
*
璇玑宫。
“殿下,天妃娘娘来了。”
润玉看着手中的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找个借口打发她。”
戌四来不及回话,便被一只娇柔的手臂的推开,“好歹相识一场,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
他轻叹一声,抬头时已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
“天妃莅临璇玑宫,不知所为何事?”
“没事便不能来看看太子了吗?”
“可以。但本太子有要务亟待处理,请天妃恕招待不周之罪。”
元香娇气地鼓起双颊,“太子可真冷淡。亏得本天妃得知第一手消息,就赶来告知太子。看来太子不怎么感兴趣。”
润玉顺坡问道,“天妃得知何种消息?”
“还能有什么,自是有关法神的。”
“……来人,奉茶。”
戌四忙不迭离开这个战场。他嘴上功夫不行,劝不了这个,更拦不了那个。
元香得逞地笑道,“这才像样嘛。”
“天妃可能说了?”
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子需得小心。别以为煮熟的鸭子,就不会自己飞走。”
“天妃此言何意?”
“法神虽名花有主,但美名在外。就算和太子订了婚期,天界之中也不乏欲横刀夺爱之人呢。”
润玉直盯着元香,“……说人话。”
“比如那狐族白衡。”
“关他什么事?他不是另有心上人,还曾大费周章地找人?我听邝露提起好几次,她似乎对此怨念颇深。”
元香嗤笑一声,“天界皆知他遍寻无果。太子认为他是真的没有找到,还是找到了却碍于身份不敢指明。”
“你想说什么?”
“本天妃刚巧和法神见过一面,还偶遇白衡、白曦。我观白衡看法神的眼神,和从前不太一样,没有了玩世戏谑,倒是挣扎隐忍更多。于是本天妃稍微回忆了一下他口中的那位仙子,越想越觉得……是在说法神。”
润玉不动声色问道,“是吗?”
“太子不就得多小心了吗。白衡条件也不比太子差,从某种程度来说,比太子更适合法神呢。”
“小小白衡,不足为惧。”
元香潇洒地一挥手,“太子既然如此自信,那本天妃就不多打扰了。”
他沉声说道,“来人,送客!”
——气死了。这些人真是要气死他才罢休。
*
几日后,润玉在去慎行司的路上遇上了叶昙。
“叶儿,我刚要去找你。你从这些里面,选一张最好看的纸。”
戌三闻言便将一堆五颜六色的纸摆在叶昙面前。
“若是不知道怎么选,就选张最喜欢的。回头我让太巳仙人把这个作为喜帖的颜色,发给婚典来客。”
“喜帖?”叶昙想也不想答道,“当然是正红色。”
“好。”
润玉一口应下,戌三就去找太巳仙人告知这个结果。
“我听闻织造府已经把婚服做好了,你想不想提前看一下婚服的样式?”
“想!”
她也很好奇,天界婚典的婚服是什么样子的。
“那可要贿赂贿赂我。”
——小气龙,小气吧啦。
“那我不看了。反正婚服也是要送到洛湘府来的,我早一天看、晚一天看没区别。”
润玉匆忙说道,“其实贿赂我很简单,一个小小的吻就可以了。”
“不必。我还省了一个吻,多划算。”
“怎么能这样?”
“你不也这样?”
两双眼睛不客气地相互对望,最后润玉强势地说,“我非要强卖。”
叶昙好笑地后退,“哪有你这样?”
润玉迅速从旁边绕过叶昙,伸手阻拦了她的脚步。看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
“好吧,勉强一个吻买了。”
她拉低润玉的身子,在他的侧脸落下一个吻。
吻是吻了,润玉却不答应了。
“这怎么能算是一个吻?”
他捧着叶昙的脸,亲昵地蹭蹭鼻子。炽热的呼吸掩面而来,叶昙的脚险些都要软掉了。
“大庭广众的,你、你别乱来。”
“为夫偏要乱来。”
他单手压着叶昙的后脑勺,把这个清浅的吻逐渐加深。另一只手扣紧了叶昙的腰肢,将她紧紧按在怀里。
叶昙刚开始还有些挣扎,后来就随润玉去了。
亲都亲上了,要丢脸也是两个人一起丢,不能有便宜不占。
回过神猛然发现走到慎行司附近的白衡,被这无意一看吓得不轻。他慢慢后退,却不甚踩在了草丛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润玉沉醉的眼忽然睁开,凌厉地看向了草丛暗影。
白衡被这一眼吓得魂都要飞散,赶紧低头遮着脸溜走了。
——丢脸,居然被发现了。
——不对,被发现的人是他们,怎么是他自己尴尬呢?
至于心头那一丝苦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
*
当夜,景晏宫。
润玉说道,“娘子,婚期本是定在二个月后,但是旭凤和叔父接连历劫。他们这一走,婚期势必要改在他们回来之后。”
“明白。”
“依娘子给他们编写的命格,大约何时能回来?”
叶昙立即答道,“旭凤百日后即回,你叔父大概前后几天吧。”
“差不多是三个半月。如此,我们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问题。父帝的寿诞在四个半月后。我们肯定不能在父帝寿诞之前大婚,抢了寿诞的风头。”
润玉点点桌子提议,“为夫有个建议。若是时间来得及,我们最好能在寿诞当日举事。天帝寿诞何其隆重,当日必定万仙来贺。届时群仙集聚一堂,正方便我们行事。若是有反对之人,也好集中处理。娘子认为呢?”
“听着是个好办法。那大婚怎么办?”
“我们若是成了,那为夫就补娘子一个更加隆重的大婚;若是不幸败了,那就只能改在天牢。”
叶昙挫败地低头笑道,“我们早已是拜过天地高堂的夫妻。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谁都改变不了。”
“娘子这边可准备妥当?”
“父亲那些旧部,早已按捺不住;水族的人,我和爹去游说一番应当无碍;狐族欠我一个人情,我能拿这个做文章;至于鸟族,我们有代族长、穗禾还有琉璃,但这些全部加起来也就六成,剩下的四成尚无定论。”
润玉接着说道,“其实这些日子为夫在天界东奔西走,已然查明有哪些人追随父帝,哪些人摇摆不定,哪些人暗生嫌隙。粗粗一算,约莫把坚定站在父帝一边的人控制住,其余人看清局势自然不会螳臂当车。”
“那这些人就交给你了。”
“是,为夫定不负娘子期许。可旭凤那边……”
说到这个叶昙神秘一笑,“这个不用操心,他此番历劫归来,就不会是我们的阻碍了。”
“娘子这么有把握?旭凤明明之前还犹豫不决。”
“当然。”
“那为夫就拭目以待了。”
叶昙但笑不语。
*
星夜,缘机府。
缘机仙子日夜守在因果天机轮盘旁边,就是想在第一时间知晓旭凤和丹朱的历劫命格。
在她不懈等候之下,沉寂了三个多月的轮盘终于有了反应。
一道红光闪过,旭凤便现身在她面前。
缘机大喜过望,连忙凑上去说道,“火神殿下终于归来,小仙总算能放一半心了。”
旭凤看着她显得有些呆滞。
“凡界历劫种种,形同过眼云烟。殿下勿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么一提醒,他混沌的脑袋逐渐活跃起来。
“缘机仙子?!”
“正是小仙!”
旭凤蓦然咳出一口气问道,“我记得我历劫的命格是……叶昙所写,对不对?”
缘机赶忙把这个黑锅给甩出去,“就是就是。法神神上亲自为殿下写的命格,小仙都没来得及查看呢,也不知殿下在凡界经历了什么。殿下此番可还顺利?”
——顺利?
他苍白着脸看向缘机,“她人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缘机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以为是叶昙暗地里对火神做了什么,如今火神回来要报仇,于是伸手远远一指,“今日法神应当在景晏宫。”
话刚说完,旭凤就急急撞开她冲了出去。
几息之后,轮盘吐出一张纸来。
缘机仙子慌忙接过,想看看命格上到底写了什么,结果她大失所望,因为纸上什么字迹都没有。
想到那日叶昙说她曾施过法,看来这法术至今仍在,自己手里拿着命格也看不到。
唉,火神是回来了,那月下何时回来呢?他回来的时候会不会也像火神一样,要去找叶昙报仇?想想就糟心。
另一边,旭凤飞奔至景晏宫,远远便见戌一在和守门在闲聊。
“叶昙此刻在何处!”
戌一吃惊地说道,“大小姐说今夜有贵客临门,命小人特意在此迎接,没想到是火神殿下。殿下可是历劫归来,有话要对我们大小姐说?”
他接连说了几遍‘大小姐’,这让旭凤脑中不由闪过一些片段,语气也缓和下来,不再那么急迫。
“我问你,她人在哪里。”
“……花园。”
旭凤便直接走了进去。
戌一疑惑地说道,“我怎么感觉火神回来,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守卫便问道,“我可没看出来。他这莽撞的性子倒真是万年如一日。”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看你还是赶紧去看看什么情况,免得他们二人一言不合又要打一架。”
“在理。”
旭凤走到花园,看到叶昙背对着入口而坐,手上动作不断似是在忙活。
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笑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语气熟络且亲昵。
旭凤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再回过神时,他已不自知地带上了宽厚的笑意,“我回来了。”
他坐到叶昙对面,发现叶昙正在用一套霁蓝色的茶具烧水。
“再等一会儿,水就烧开了。我还不太熟练,要是没弄好,可不能笑话我。”
旭凤包容地说道,“不会的。”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别贪玩反加重了伤势。”
叶昙呵呵笑道,“没事的。伤口擦了药膏,早就已经好了。”
“那还是要小心一点。你的婚期近了,别在手上留疤,到时候人家不喜欢。”
“他说没关系。”
旭凤禁不住一笑,叶昙也笑了。
笑完之后,她却又小心试探地问道,“他应该不会介意吧?”
这下旭凤变了一张脸,“他敢!这婚大不了作废,让他后悔去。”
“就是。”
看到叶昙右手食指上的玉戒,旭凤安慰一笑。
片刻之后,他才发觉情况不太对劲。这怒意被打散,再次集结也不比之前要少。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你告诉我,为何要给我排这样的命格?”
叶昙好奇地问道,“怎么,你觉得这命格不好吗?”
“哪里好了?!”
“原来在你看来,父母俱全、兄友弟恭、青梅竹马、富贵无边算不上好命格。”
他深呼吸几口气,才勉强忍下快要冲上天灵盖的怒意,“……你只说了一半。”
叶昙兀自看顾着炉火回道,“是吗?”
旭凤见她油盐不进,下定主意要和她争论到底。
“父母俱全、富贵无边是不假,可兄友弟恭、青梅竹马根本就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我的二弟为了权势竟然将我置之死地,我的青梅在我死后转投二弟怀抱,我的三弟把我救回来之后再也没来找我……我在外早已死去,天下无我容身之处,只在深山里独自日夜煎熬。
“后来我收养了一个义女,她开朗活泼却身患怪疾活不过双十。我本来以为会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想到她偷溜出去还带了个男子回来,说要和他成亲。我一问才知,他竟然是我二弟的私生子。
“我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忍拂了义女的情意,便同意了他们的婚事。结果我的那个青梅看不惯二弟的私生子,居然要杀我的义女。我赶到时,只见她倒地奄奄一息。为了救她,我便剜出自己的心用做药引……”
这番话说完,叶昙忍不住鼓起了手掌。
“总结得不错,看来你是上了心。”
“我这般活了三世,哪里会不上心!!!”
此时,茶壶嘴冒出滚滚烟气嗡嗡作响,简直像是在给他配乐。
她便含着笑,将茶壶从炉火上撤下,放到一旁凉着。
“别激动。此番历劫,不过三月时光。既已归来,那些凡尘俗事就不必再纠结于心。你口中那些个二弟、三弟、青梅、义女……也都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我那些个义女个个聪慧多思,我为她们而死,她们定然伤心欲绝。若是得知我的过往经历,说不定会向所有人复仇。她们成婚的时候是那样幸福,难道最后要和我这般一生孤苦吗?”
哒哒哒。
一大片眼泪从旭凤双眼奔腾而出,滴落在石桌上。
“你要罚就罚我,何必牵连他人?”
叶昙笑了,“只历一次劫便抹平了擅闯天牢的重罪,这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怎能称之为惩罚?”
“我只问你,我那些个义女最后结局如何?”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难道没人告诉你,凡人旭凤之事,与火神旭凤再无关联。”
旭凤气得猛地一拍石桌,“我亲手将她们养大,她们称我一声义父,我如何能不管不问?”
“你尽心尽力养育她们十几年,然不幸一朝惨死。她们若想为你报仇雪恨,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要!”他失声说道,“我只要她们好好地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不要因为我而伤心难过,这样就够了。”
朦胧氤氲的水汽掩盖了叶昙的神色,但旭凤却听到她一声叹息。
他问道,“你让我这样过了三世,可知每一世我都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你在凡界百年,除去前半生的幸福时光,满打满算也就痛楚了五十年。”叶昙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有个人这样过了一万八千年,他都没说半句苦,你有什么好苦的?”
这句话令旭凤一愣。谁这么可怜,居然这样活了一万八千年。
——等等,一万八千年!
突然间,一个荒诞的想法浮现在旭凤的脑海。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叶昙说道,“我明白了。你写这个命格如此详尽真实,是套用了他人真实命数!”
对此叶昙没有应否,只从茶壶里倒了两杯水泡着茶,慢悠悠地吹凉。
“是、是不是廉晁伯父?”
他觉得自己想的没错,甚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二弟是父帝,三弟是叔父,青梅是母神,义女是叶昙,二弟的私生子是润玉……全都对得上。
“你为何要我体验一遍伯父的命格?”
“没什么。就是见你一副和他不熟的样子,有些恼气。”叶昙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现在你应该切身体会到,这些年来父亲的所思所感。”
旭凤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淡淡一笑。
“你费尽心思让我体验伯父的命格,那你一定在义女身上带入了你自己……你刚才说她们想报仇雪恨,你是不是也想过那样的事?”
叶昙低头摸着杯口回答,“听不懂呢。”
他快步走到叶昙面前,摇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不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我知道伯父的想法,他只想你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你不是喜欢平淡普通的日子吗?你和润玉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继续过你们平淡普通的日子好不好?”
看着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叶昙,旭凤无力地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
“不要、不要!我不要她们有事,伯父也不会希望你出事。”
“可你的义女与你二弟早已势同水火。从前你来不及选也就算了,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是想支持二弟,还是站在……义女的身边?”
旭凤刹那间呆滞了。
他满脸泪痕,难以置信地看着笑眼盈盈的叶昙,“你说什么?”
叶昙轻轻将头靠在旭凤身上,叹息着说了一声,“你可真够迟钝。经历三世都没有发现,你的义女不是别人,一直都是我呀……义父。”
旭凤眼前一黑,随即昏倒在她身旁。
她看着倒地的旭凤,招来在花园外等着的戌一戌二,让他们把他带回栖梧宫。二人便一左一右架走了旭凤,然后叶昙转身就看到了润玉。
“你怎么在这里?”
润玉匆匆瞥了一眼旭凤才答道,“戌一来找我说旭凤回来了,样子看着不怎么和善,央我过来看看。”
还不小心看到了旭凤抱着叶昙苦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叶昙干笑道,“其实你不用来,我自己能搞定的。”
“你是没事,旭凤就不一定了。他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他哭成那个样子。”
“那是我有本事。辛苦跑这一趟,太子殿下喝杯茶吧。”
“好呀。”
坐定喝完茶之后,润玉对叶昙说道,“娘子好计谋,为夫甘拜下风。”
叶昙淡定地撑脸问道,“听不懂呢。”
“为夫原来以为娘子让旭凤去历劫,一是为了惩戒其罪责,二是方便我们整合天界战力,没想到娘子还另有打算。”
刚才他来的时候,看到旭凤像是对叶昙不轨,本欲出面制止,但又一想叶昙明明打得过旭凤,却一直没出手应该是有后招,他便耐心查看。结果听完旭凤的话,他认为自己猜中了五成。
“娘子设计让旭凤体验了岳父大人的人生,如此便断了他让娘子同荼姚和好的想法,还能进一步拉拢他入我方阵营。这一石四鸟之计,为夫真是拜服。”
叶昙无奈地笑了,“夫君一眼便看穿这小小计谋,难道不是夫君更胜一筹?”
“谢娘子夸奖。但此计谋确实出色,值得褒奖。”
“我也只是物尽其用罢了。我亲自安排这一切,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捞不着呀。”
润玉点点她的额头说道,“就怕旭凤一下子接受不了。你方才称他为义父,为夫却不见娘子一日下凡,想来娘子暗地里做了什么。”
叶昙抿嘴一笑,“我哪有这个闲工夫陪他去历劫?我仅把我的性格加在这个义女上,就为了对他说这最后一句。”
“所以说,为夫拜服呀。”
“夫君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去毗娑牢狱传些话。”
“怎么娘子还算计上了荼姚?”
她失笑道,“也不能说是算计。只是若有额外惊喜,也不能不去收呀。”
“可以倒是可以。那娘子拿什么来换呢?”
叶昙举起手中的茶杯问道,“这杯茶好喝吗?”
润玉低头看杯中的茶汤,“鱼叶素裹,芽芯肥厚,唇齿留香,口感醇厚……这是明前顶级大佛龙井。”
“这茶竟如此厉害,倒在我意料之外。前不久一位水君送给我的,说是辖地贡品,特意让我尝尝鲜。我看他送错了人,该给你才对,我可品不出这茶的滋味。”
“若这是法神的贿赂,本殿就且收下。”
她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一晚上整下来,已不知不觉到了子时。
“夜深了,太子殿下也该回璇玑宫就寝。”
润玉放下茶杯,理直气壮地说道,“娘子在此,为夫为何还要回去独守空房?”
叶昙:???
她且说且退,“你不回去,还想在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娘子说的对,这个时候的确该就寝。”
“璇玑宫又不远,回去也用不了多久。不在这浪费时间的话,你早就上床了。”
润玉直接拉住她撤退的手,“为夫浪费时间,也能按时上床。”
“喂喂喂!!!”
“为夫闭着眼睛都知道,如何躲避路人返回璇玑宫,不劳娘子费心。”
走了一个业火修罗,来了个巡海夜叉。
得不偿失呀得不偿失。
*
数日后。
旭凤亲自到慎刑司一趟,拿着天帝刚写的手谕,要求去毗娑牢狱见荼姚一面。
时值润玉在此处和叶昙商议政务,他力保旭凤不会无故闹事,才让叶昙勉强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我还是不放心。太子无事的话,不如和小神一道去。如若某些人有何种冲动行为,也能及时劝阻。”
“好。”
三人走到毗娑牢狱门外,却只有旭凤走了进去。
“来人。”
叶昙对走近的侍卫说道,“我要提审那个犯人,把他带出来。”
“是。”
被莫名点名的犯人一愣神,“你们审我干什么?我的案子不是八千年前就定案了吗?”
她轻轻笑道,“找你当然是有好事。磨磨蹭蹭还不出来,是想多关个几千年吗?”
“好好好,这就出来。”
润玉在旁旁边悄声问道,“他有什么好本事?”
“你忘了上次你说过,我是送到你嘴边的肥肉?”
他恍然大悟。
看到荼姚那一刻,旭凤的眼前瞬间闪过了他曾经那几位青梅,以及那些开心美好的时光和痛彻心扉的回忆。
他心里五味杂陈,已没了之前见荼姚时的激动。
“……母神。”
“旭儿,你平安历劫回来,母神便放心了!”
“母神身在毗娑牢狱,如何得知儿臣去历劫?”
荼姚解释道,“润玉前不久来过,说你之前硬闯天牢被叶昙拦下,下凡历劫便是对你的惩处。你这孩子怎么能做出此种糊涂事?润玉被立为太子,你本就落了下风。再出了这种事,假使当日叶昙不曾口下留情,即算我鸟族将兵尽出,也难保你安然无虞。”
末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这些都过去了,你无事归来已是万幸。今后再也不能做这些惹怒你父帝的事了,他现在就等着看我们自乱阵脚,好渔翁得利。你放心,只要有我鸟族一日,润玉就别想着能坐稳这个太子宝座。时间还很长,天帝之位鹿死谁手,没人说得准。”
旭凤忽视这些陈腔滥调,看着荼姚的狠厉神情,他平静地问道,“母神看着憔悴了许多,可用过饭了?”
“吃了。”她努力地笑道,“每一天我都认真地吃饭。润玉说这样就会让我去旁观大婚。”
“是吗?”旭凤没再去理会她口中的大婚,而是艰难地说道,“我有一些问题想问母神,还请母神诚心相告。”
那些他没能回答的问题,就请母神这个当事人为他解惑吧。
“你问,母神一定知无不尽。”
“母神当初明明和廉晁伯父两相欢喜,为何后来嫁给了父帝?”
荼姚面上一僵,尴尬地侧身躲闪。
“你怎么问这个?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儿臣很想知道!母神为什么没坚持等下去。明明只要再等一会儿,廉晁伯父就能回来了。”
“这些后话我如何得知?他的部下说他死了、他死了!我如何能等来一个已死之人?
“母神只知廉晁伯父惨死,可想过要去边界拢了他的尸骨,带回天界配享先贤殿?”
她迟疑地问道,“旭凤?”
“回答我!母神可动过这种心思?”
“……没有。他已晋为上神,死后尸骨全无,我去了边界也带不回什么。”
“怎么会没用?母神只要一去边界就知,那根本不是什么出其不意的偷袭,而是一场静心设计的埋伏,目的就是杀掉廉晁伯父。母神若是知道整件事的真相,还会嫁给父帝吗?”
旭凤双眼通红地问道,“一个对手足兄弟都能狠下杀手之人,又会对其妻有多少情分?母神别说当时对父帝无甚感情,便是到了情深义厚的地步,也该再三考虑是否要嫁给父帝吧?”
荼姚犹豫地回答,“其一,我不知实情。其二为了稳固鸟族人心,我只能委身于你父帝。”
“鸟族人心?原来鸟族人心就系在母神一人,而不是前线浴血杀敌的万万将士身上。”
他哽咽了一下又说道,“好,就当鸟族指望和天家结亲,那也不一定非要是母神吧。鸟族未出阁且身份高贵之人不计其数,凰女便是其中之一。鸟族若是做主将她嫁给父帝,相信父帝也不会有微词。儿臣没说错吧?”
荼姚闭上眼说不出话来。
“伯父罹难,母神没多久便嫁给了父帝,然后就有了那个早夭的兄姐。你可知当廉晁伯父费尽千辛万苦来见母神,却看到母神怀着父帝孩子之时,心里有多难受吗?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呀!”
他捂着胸口狠狠喘着气,“但是事已至此,他还能做这些什么呢?没有,一点都没有了。他的帝位、他的未婚妻都已不再属于他,他只能希望而来,伤心而归。为了天界的安稳,这辈子他只能隐姓埋名,闲云野鹤度日。但是上天偏偏见不得他好。父帝伤重,母神便亲自求取玄穹之光。他根本无力抵抗此生最爱女人的哀求,就把自己一半元神给了母神。上神没了一半元神不会死,虽然苟延残喘,但好歹还活着。伯父后来收养了叶昙,那一万八千年,是伯父今生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
荼姚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地说道,“别说了,你别说了!”
“叶昙对伯父多好。蛇山枯燥无味,她没想要离开;蛇山粗茶淡饭,她不曾心生不满;蛇山……”
“够了!廉晁是怎么想的,你完全不清楚。当年的恩怨,你也丝毫不知情。现在你想用这些臆想来质问母神吗!”
旭凤抽泣地回道,“我如何不知……我在凡界历劫,历的就是廉晁伯父的劫呀!”
荼姚猛然呆住了。
“天界百日,凡界便是百年。整整三世,我每一世都为弥补母神的过错,舍身救叶昙而死,如何会不知道他的想法!便是根木头也该明白了。”
“旭儿……”
“叶昙是伯父今生唯一的希望。他看到母神为杀叶昙不择手段,心里会有多悲痛?难为他当时现身还是那样平静的神情,换做是我……我哪里忍得住。叶昙呢?她满心期盼着有一日母神能放下过去,回到蛇山和伯父团聚,但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母神往来天界和翼缈洲,可曾低头看过一眼,那隐藏在群峰中的小小山头?可曾记得有一人,心甘情愿为母神舍半条命,去救阋墙的兄弟?”
荼姚蓦地转身背对旭凤,手背在脸上胡乱擦着。
旭凤摇着头说道,“我现在才知叶昙为何不愿原谅母神。她并不是因为母神曾处处针对、痛下死手而心怀怨恨;而是因为无数个日夜,眼见伯父为母神黯然伤神,太心疼伯父!母神,我一想到从前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真的不知怎么面对她。”
“不要……再说了。”荼姚平复好心情,再次看向旭凤,“你是无辜的,这些不该让你来承担。”
“我怎么会是无辜的人呢?我可是父帝和母神的孩子。这些年来,母神做了多少腌臜不义、父帝行了多少阴谋暗诡,终究要让旭凤来偿还。”他哀叹一声,“我身负无数血海深仇,没有资格当至高无上的天帝,也救不了母神出毗娑牢狱。”
“旭儿?”
旭凤定定神说道,“孩儿虽无力回天,但绵薄之力还是有的……孩儿今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见母神,万望母神多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