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上朝。
在群仙毕恭毕敬行礼中,叶昙昂首挺胸神色从容走过,轻车熟路地坐到了那个尊崇无比的帝座之上。
“诸位免礼。”她抬手说道,“今日有何事需要商议?”
——最好是有事才叫她来,不然她一定当场发个飙,狠狠骂这群浪费她时间的人。
太巳仙人站出来问道,“禀胧夜公主,天界众人皆关心天帝陛下情况,不知陛下修养得如何了?”
她微笑着回道,“陛下一切均安,只是仍需要时日恢复。”
在群仙窃窃私语中,她又说道,“不过诸位不必担心,陛下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相信无需再多日子,就能亲自来九霄云殿议政。”
——就润玉现在那个傻样,她都不敢轻易放他出璇玑宫。还来这里上朝呢,搞不好他会被这群人精耍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
虽然所有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陛下,但有胧夜公主这番话,他们算是勉强放下心来。毕竟,天界应该没有人会比胧夜公主更希望陛下恢复如初了。
“是。”
把这些人糊弄过去之后,叶昙主动说道,“本公主在替陛下批阅公文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
“请公主示下。”
她手指点点案桌,“天帝时间金贵,本公主亦是。诸位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递折子上来了。本公主看着奏折里那些不痛不痒的话,心里着实烦闷得紧。若是有人对天帝亦或者本公主,万分敬仰急于表达心迹,不如付诸行动和实事。实不相瞒,慎行司的监察使们仍在处理废帝的案件,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如果陛下恢复之后,发现诸位积极为陛下解决了这个麻烦,届时定龙颜大悦、逐一犒赏。”
群仙面面相觑,然后俯身作揖。
“……是!”
——她才不信这群人会自找苦吃,跑到她的慎行司去主动找事做。
“好了,无事的话,就此下朝。”
“恭送胧夜公主。”
璇玑宫。
叶昙在七政殿召见了唐凡、曲灵和禹严。
“废帝的案件如何了?”
曲灵为难地答道,“神上,我们现在把所有人手都放在废帝的案件上,但是进度还是很缓慢。看来短时间内——至少不会比处理废后案件的时间少——完不成结案书。”
她低声说道,“我知道。我今天召你们来,不是为了指责你们迟迟未能结案,而是通知你们一声,如果有一些很热心的人主动到慎行司帮你们的忙,记住一定不要把核心机密泄露出去,就让他们去做些跑腿、记录之类的简单且繁琐差事就好。你们不用太担心,我猜他们也是走走过场,坚持不了多久的。”
“是!”唐凡坚定地回道,“小人定仔细行事。”
“有你(的运气)在,我放心。”
“禹严,”叶昙又转头看向他,“毗娑牢狱里的废帝怎样了?”
禹严答道,“禀神上,据守卫的士兵上报,废帝还是每日在毗娑牢狱中骂骂咧咧,还大放厥词说他有朝一日出去了,一定把咱们这些人全部杀掉。虽然知道那仅是废帝撂狠话,但守卫还是有些畏惧。”
叶昙嗤笑一声,“他也就只能过过嘴瘾罢了,不必在意。我的法阵结实得很,别说如今他修为尽失无能为力,就算是他鼎盛时期也不一定能闯出来。你吩咐下去,撤了毗娑牢狱门口的守卫,好好晾上他几日再去查看。说不定他就会老实一些,不会疯言疯语了。”
“是。”
末了她总结道,“我可能还会有好些日子不能去慎行司,司内俗务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属下定不负神上所托,全力打理慎行司。”
“好。”
公事说完,现在轮到私事了。
“神上,陛下如今情况怎么样?”曲灵悄悄问道,“我每次出去都能听到有人在偷偷议论陛下和神上,说的那些话难听死了。真希望陛下能把这些嚼舌根的人,好好地教训一顿。”
“他们说什么?”
叶昙来了兴致,托着腮让曲灵转述一下。
“原话、要原话。”
曲灵瘪着嘴巴答道,“他们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胧夜公主尝到了权利顶点的滋味,不想放手所以故意不让陛下恢复’‘陛下到现在还没好,说不定今后也难得好,到底是逼宫才得来的帝位’‘早知道就不应该让胧夜公主摄政,火神殿下才是正统天家血脉’……这些。”
“嗯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叶昙无奈地说道,“你们看我还没出什么乱子,那些人就能说成这样。我要真的把朝政搅得一团乱,只怕他们会个个跪着求我把火神从忘川召回来,接我的位置继续摄政。呵呵,还真以为我不想放手,我才是最想走的人好不好!”
要不是为了润玉,她哪里会操这个心?
慎行司本来就是天界公务最多的地方,更别说还遗留了许多案件未处理。现在再加上天帝需批复的奏折,真是忙上加忙。
唐凡说道,“神上为天界日夜辛劳,他们却丝毫不知感恩,还背地诋毁神上名誉,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算了,”叶昙挑挑眉,“我也不指望他们能为我分忧,只要不格外惹事来烦我就行了。近期润玉一日比一日看着好,相信只消些日子就能重新理政,我也就稍微轻松些了。”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了人声。
“禀公主,御膳房传话说是新做了些糕点,公主是否现在用上?”
“都拿来吧。”
“遵命。”
叶昙招呼着几人坐下,“正好你们都在,讨论一上午政务也都累了,就一起吃些糕点休息一下,再回慎行司去吧。”
“谢神上。”
他们刚刚坐下,就见着仙侍鱼贯而入,其中还夹了一个特别眼熟的人。那人提着一个檀木双层食盒,在三人震惊的眼神中开心地径直走向叶昙。
而得了些空正专心喝茶的叶昙,一时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引起关注的人。
他把所有点心一一摆在书桌上,才慢慢说道,“公主辛苦了,用些糕点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叶昙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她慌乱地擦擦嘴,然后把茶杯放在一边的矮桌。
“你说什么?”
润玉歪头又重复了一遍,“公主辛苦了,用些糕点吧。”
叶昙用余光瞥了一眼座下几人,见他们都收敛了神色才小声说道,“这个时候你不听杜宏讲学,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杜宏已经讲完了,他说要回去拿些东西过来,让我先等一会儿。我闲着没事可做,就来看看你在干什么。正好仙侍说御膳房送来了糕点,我就顺便拿进来给你吃。我做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恶狠狠地答道,“知道我在做正事,你还闯进来。看到这里这么多人在了吗,你就不怕他们离开之后会胡乱说话?”
润玉不在意地说道,“杜宏说他们是你的人,最是听你的话。既然得你另眼相待,那至少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吧。”
——这话听起来没问题,但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真的是杜宏说的?”
润玉毫不心虚地把锅甩给了杜宏,“当然。”
——看来杜宏太闲了,没事还教润玉这些。
叶昙点点头,“我知道了。”
至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润玉表示他完全不关心,甚至还热情地招呼唐凡几人吃着糕点。
“这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所做,据说他以前极其擅长做点心。你们也试试新口味,若是能给些意见提点就再好不过。”
“好。”
几人忙不迭地应答着,然后纷纷低头吃东西,不敢再看向叶昙那一边。
见他们如此上道,润玉欣喜地对叶昙说道,“这是御厨以莲为主题做的点心,你也尝尝吧。”
叶昙一眼望过去,暗叹这御厨是个厉害人。莲花、莲叶、莲子、莲藕四种花样都凑齐了,纹样鲜艳逼真,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捏起一个莲子糕点咬了下去。嗯,内馅是枣泥,天界很少包这个口味的馅料。于是,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手上这块。
润玉看叶昙吃得很欢乐,也拿了一个莲子糕点咬着。不过他吃的比较快,几口就把这块点心吃完了,然后又拿了一块莲花样式的继续吃。
坐在下面的唐凡看着点心的样式,和包着的馅料陷入了沉思。
曲灵吃里偷闲问道,“这可是御厨为神上做的点心。机会难得,你不赶紧吃,在这发愣干什么?”
他答道,“你们两个不觉得这点心很奇怪吗?”
禹严咽下口中的点心说道,“没啊,挺好吃的。你觉得哪里怪?”
唐凡放下只吃一口的点心回道,“莲子、枣子都代表喜庆,一般用在喜宴上,分别意为连生贵子、早生贵子。”
曲灵吞吞口水继续说道,“这个莲子模样里面包着枣泥,莫非意思是……连连早生?”
“莲花点心呢?”禹严又不信邪地问道,“你给我拆解一下。”
“花好月圆。”
“莲藕呢?”
“佳偶天成。”
“莲叶?”
“开枝散叶。”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上座的叶昙。
其实叶昙和他们隔得并不远,加上他们的声音也不是很小,所以她几乎把他们的话都听了进去。
看着手上只剩一口的莲子点心,她手一抖,那块点心便跌进了空荡荡的瓷碟里。
“只剩一口怎么不吃了?”
润玉以为叶昙吃腻味不想吃,秉着不要浪费的原则,他极其顺手地把那一小块塞进了自己嘴里。
唐凡、曲灵、禹严:!!!
叶昙:?!?!
空气突然沉默了。
最后唐凡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道,“多谢陛下、神上款待,我等已吃饱喝足,便就此返回慎行司处理公务。”
叶昙还没有回过神,润玉于是接上他的话答道,“你们去吧。”
“是。”
三人一溜烟赶紧离开了,生怕中途再看见听见什么不该看、不该听的事。
叶昙呆呆地问道,“他们的话你应该听到了吧?”
“哪句?是连生贵子、早生贵子,还是花好月圆……”
“啊!!!你都听到了,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吃我吃过的东西?”
润玉奇怪地反问,“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有什么关系呀。再说我们以前不也经常这样吗?”
“以前?以前是因为没得吃,才会那么省着吃。但现在我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需要这么节俭了。”
“哦。”
润玉边答着,继续把剩下的点心都吃完了。
——说了也没用,他根本听不进去,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直到他把桌上所有的点心都吃光,叶昙才说道,“你不用再吃我吃过的东西。知道了吗?”
“好!”
虽然但是,他觉得叶儿吃过的东西,才是最好吃的。不过看她一脸严肃,还是不要告诉她,不然又免不了一顿说教。
叶昙突然心累。只能庆幸这里是七政殿、来的是她手下的人,不然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喝口水压压惊,她准备清场继续批复奏折。
“你吃饱了就去练习一下剑术,下午我和你对练。别想着敷衍我,我打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留情的。”
“……哦。”
润玉正准备起身,无意发现叶昙脸上沾了些粉末。
“叶儿,你刚才吃东西没注意,嘴巴附近有一点白白的。”
叶昙反射性去摸,摸了好几遍问道,“干净了吗?”
“没有。”
润玉侧过身正对着叶昙,捧起她的脸,用大拇指小心地擦去她嘴角旁的那一点点细末。
擦完细末之后,他眼神一偏便瞧见了近在咫尺的红唇。
今日叶昙上朝,脸上施了些脂粉。方才吃点心的时候,她也分外注意没有蹭到唇上的口脂。被润玉说唇边沾上了细粉,更是小心在脸上按过,几乎没有弄花一点妆容。
本来以为润玉会很快替她擦去细粉,没想到润玉看她渐渐看得入神,许久都没有半分动静。
她挤着声音问道,“润玉?好了吗?”
润玉如梦初醒,飞快地起身说道,“好了,没有了。”然后火烧屁股一样地离开。
——真是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
叶昙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继续看起奏折来。
*
水榭里。
润玉坐在冰池边有一阵了,他脸上时而一阵如痴如醉,一阵羞愧不已。
这也怪不得他,实在是他刚才脑海里闪过的记忆太……令人意乱神迷,又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品行。
那时他为叶儿擦去嘴边的细末,眼前瞬间飞过好几个片段,有两个他印象极度深刻。说是两个,其实应该算是一个,因为内容大同小异。
记忆里的叶儿脸上酡红、神志不清的样子,像极了以前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的。而他自己呢,他像个登徒子、采花贼一样,趁着叶儿没有防备然后吻上了她的唇,还是两次!
天哪,他竟然对叶儿这般放肆无礼。叶儿还没有嫁人呢,名节声誉就这么葬送在他手里。
等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叶儿才找不到婆家?!原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本人,不是因为叶儿提的要求太高?
他怎么可以这样卑鄙无耻下流,叶儿如此相信他,他却将叶儿的信任摧毁殆尽,他真的不是人!
杜宏一路问润玉的踪迹找来凉亭,看见的就是他一脸生无可恋地以头撞着柱子。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天可怜见的,他只不过回住处取来一柄剑而已,陛下又在做什么幺蛾子?
“我发现原来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润玉凄惨地答道,“我辜负了叶儿的信任。”
杜宏:???
“陛下请明说。”
润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一挥手作罢。
“算了,你转身就会去告诉叶儿,还是不要告诉你。她要是从你口中得知那些事,我和她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不是,陛下您还对胧夜公主做过其他天怒人怨的事情吗?”
“……没有。”
润玉头紧紧抵着柱子,不敢抬头去看杜宏。
杜宏于是坐在他身边安慰道,“陛下可是想起了什么?不妨告诉小人,说不定小人正好能为陛下解惑。”
他也见多了陛下和公主的那些事,应该能为陛下解释。要是陛下仅凭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对自己的品行产生怀疑,那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不,我不能告诉你。”
杜宏干脆说道,“陛下,小人及戌三、戌四可是亲眼见过您和公主各种亲密的行为。不用担心,我能撑得住。”除非是他撑不住的事。
润玉犹豫地回答,“我想起了我和叶儿……我在她醉酒之后……”
——对不住,这真是他撑不住的事。
他赶紧阻止,“小人明白、明白了!”
“我话还没说完,你明白什么了?”
“反正小人就是明白,真的明白。”杜宏信誓旦旦地说道,“不用详细说明过程。”
润玉:???
“我是不是,真的是那种……那种坏人?”
这个问题还真问倒杜宏了。
要以礼数来论,陛下和公主尚未成婚便有夫妻之实,是为大大不妥。虽然那是因情势所迫,且得到了双方父母的谅解,但坏了规矩就是坏了规矩,这点是改变不了的。可他一介局外人,实在不好评判。
“陛下,”杜宏真诚地说道,“您要相信,有些事公主并非一无所知。公主明知那些事不该在那一刻发生,却还是选择和陛下站在一起,这正是公主的心意。您又何必为一时难以自圆其说的事,而怀疑自己的德行呢。”
“那些事叶儿也知道吗?”
杜宏点点头,“是的。陛下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一直站在您身边的公主。这天界,没有人比公主更了解陛下,也没有人会比公主更爱护陛下了。”
不得不说这些肺腑之言极大地激励了润玉。
“你说得对,叶儿是不会错的,她从来都没有错过!”
“陛下精神振奋,是否要和小人一同预演下午的比试呢?”
“好吧。”
下午。
叶昙拿着一把普通铁剑,和手执玄冰剑的润玉两两对立。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输了会被我收拾得很惨哦。”
“……不怕。”
“很好,那开始吧。”
润玉认真地和叶昙过招。上午杜宏告诉他叶儿习惯的招式,以及应对方法。他差不多都记住了,对招应该没问题。
叶昙慢悠悠地和润玉走招,时不时以极其刁钻古怪的方向攻击他,润玉每次都要慢一拍才能勉强接上。她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润玉本来的招式,而是杜宏以自身的剑术拆出来教给润玉的。
杜宏这个人真爱操闲心,该教的、不该教的,他都给教了。他也不想想,润玉本身的武艺用得着他个半吊子来教吗?
她心念一动,便把润玉手上的玄冰剑挑飞,然后继续攻击手无寸铁的他。
润玉左躲右闪、左滚右趴,只差高呼女侠饶命。奇怪,杜宏不是说能打赢吗,怎么和他说的不一样啊?
杜宏也是惊了,他没想到叶昙来真的,难道不是先喂招熟悉一下招式吗?
又是一路险招。
润玉看着直逼眼前的剑尖,手上不自觉地一握,被叶昙挑飞的玄冰剑立刻飞到他手里,为他挡下这一招。习惯瞬间超越神志,自发地接管了他的身体。
这下轮到叶昙吃不住了。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和润玉真正地对过招,所以润玉一旦认真起来,她会需要更多时间观察、以及找到对策,但是她没能坚持到那个机会来临。
润玉像是被逼急了,手下没有留情,可谓招招凌厉。
叶昙在他手下走过数十招,便只能被模仿着挑飞铁剑,然后被玄冰剑硬生生地抵上了脖子。
“陛下不要!”
杜宏一声惊呼叫醒了润玉。
润玉看着手上的玄冰剑和叶昙诧异的脸,立刻收了剑别在身后,“叶儿,你没……”
剩下的话,在看到叶昙脖子上一道鲜红印记的那刻戛然而止。
“你脖子受伤了!”
叶昙根本没去管,她当然感受到脖子上有一点刺痛,但是她更欣慰润玉的变化。
“你记起怎么用玄冰剑了!”
“我知道怎么用,但是你真的受伤了。”
“都是小事,练剑哪有不受伤的,不用在意。”
润玉一直盯着那道细小的伤口,拉着叶昙就往寝殿走。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赶快去上药,不然会留疤的。”
杜宏跟着走了好几步,然后在寝殿门口被戌一、戌四拦下了。
“你们拦我干什么?”
戌一翻着白眼问道,“你进去干什么?”
“你们知不知道公主受伤了。”
戌四答道,“有陛下在,你大可省了这份心。”
杜宏恍然大悟。
润玉近距离地看着叶昙脖子上的伤口,用手摸了摸,感觉到手尖的滑腻之后,慌忙取来湿巾擦去血迹。
“怎么办,要是你爹娘知道我伤了你,他们会不会打死我?”
叶昙忍不住笑了,“当然会,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样你才能保住一条小命。”
“你就别笑话我了,”润玉拿出创伤药涂到她的伤口处,“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其实一点都不疼。那点血迹是之前流出来的,如今伤口早已经愈合。但是润玉这么太着急了,根本没有让她解释的机会。
涂好药之后,润玉才呼出一口气。
“好了,没事了。”
叶昙不置可否,“我好了,现在轮到给你涂药。”
“我没事。”
她按上润玉的肩膀轻轻一点,润玉忽然连声低呼。
“现在还说自己没事吗?”
润玉委屈巴巴地答道,“那还是涂药吧。”
“你转过身,我给你背上的淤青擦药。”
他乖乖地脱了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榻上。
叶昙拿着跌打药,用指尖化了药膏,一点点擦到润玉身上的青紫处。
一片沉默之中,润玉开口问道,“叶儿,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我的尾巴怎么变得又大又金色的?”
她简单地答道,“你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一个大人,尾巴自然也变大了。后来你当了天帝,所以尾巴变成了金色的。”
“那我胸口这里的这道疤,”润玉转身摸着光滑的胸口问道,“怎么不见了?”
“这应该可以理解为……你当上天帝的奖赏。”
“是吗?”
润玉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昙,“明明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为何却能感受到你的气息?”
和润玉不同,在叶昙的眼里,他的胸口并不是毫无一物。那肩下勾勒出一片花瓣的形状,正是她自己的一瓣真身。
她抬起手抚向原来的伤疤处。一道银光闪过,她的那瓣真身便显现出来。
“你以前总是说不喜欢那道伤疤,我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替你掩盖。但现在你身体平整如新生婴孩,应该不再需要了。”
叶昙素手微扬,那瓣真身眼看着就要从润玉的肤上飞起,飞回她的手里。
润玉眼疾手快将她的手,连带着她的一瓣真身,一并按回自己肩下。
“不可以。”
“可你不需要。”
“但是我喜欢。”
二人脉脉对视许久,叶昙最后败下阵来低头浅笑。
“好吧,你想留着就留着。”
她想把手从润玉手里抽出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松开手,让我继续给你涂药。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叫戌四进来。”
润玉立刻松手转背一气呵成,“还是你来吧。”
叶昙简直哭笑不得。
片刻之后,润玉又问,“这片真身还是你以前送给我的那一瓣吗?”
“是。”
“我记得我收起来了。”
她点头答道,“对啊,你收在了床头那个蚌壳里。”
润玉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真身,我会不知道在哪里?”
“也对。那你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叶昙的手一顿,然后她又说道,“在你离开太湖之后。”
“可是,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离开太湖的了?还有我娘亲、舅舅、外祖现在怎么样了?我问过你爹水神还有杜宏,但是他们都说不清楚,那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和我说说吧。”
叶昙潸然叹一口气,“他们离开太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现在太湖已经有了新的水君、新的子民。”还是你的封地。
润玉身体一僵,转向叶昙难以置信地问道,“都走了?”
“是的。”
“走了……走了好。”润玉回过身感叹似的说道,“他们去了一个没有我的地方,应该不会再痛苦难过了。”
“嗯。”
叶昙轻轻应了一声,接着上药。
半晌之后,润玉颤抖身体抽噎着问道,“那我就只有叶儿一个人了。”
“不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泪痕。
“真的吗?”
“真的。”
这样泪眼汪汪的润玉实在太惹人怜爱了,叶昙忍不住环抱住他,让他的头搭在自己没上药的另一边肩膀。
“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润玉埋在叶昙肩头,勾着身体将她紧紧抱住。
“我现在只有你了。”
*
虽然知道润玉和叶昙并没有受大伤,但杜宏仍是不放心,特意令人召来药仙给二人诊脉。
润玉看起来伤(摔)得比较重,药仙格外给他开了活血化瘀的药汤,嘱咐他按时服用。
“……虽是小伤也不能轻视,陛下身子娇贵多保重才好。”
“知道了。”他不冷不淡地回应,“你说话这么阴阳怪气,我以前应该不怎么喜欢你吧?”
药仙淡定地答道,“陛下英明。”
“你身为臣子,不讨主上欢心,更为主上所恶,竟也坐得住吗?”
药仙不在乎地说道,“谁说小仙不讨主上欢心?小仙只是不为陛下所喜而已。”
润玉深深地看着药仙。
他的意思是自己不是他的主上,所以自己喜不喜欢他,他根本无所谓。那他的主上究竟会是哪个大人物?
药仙起身作揖,“陛下已无碍,小仙先告退。”
“去吧。”
“是。”
药仙离开寝殿之后,又去了一趟叶昙的客房。
“参见少主。”
叶昙淡然地问道,“润玉的身体怎么样了?”
“仅是跌打摔伤,别无大恙。”
“你觉得他的记忆何时能恢复?”
药仙琢磨道,“以陛下的回应来看,怕是短时间内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这样单纯的陛下,哪里是之前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夜神?。
“两三个月也不能吗?”
“大概率不能。”
叶昙便呼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少主此言何意?”
她解释道,“杜宏上报说,润玉的心智渐渐长成,我看他最多一个月便能重新掌政。之后我再用上个把月带他熟悉各司各部职能,就不必再在朝政上耗费心力。届时我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天界一段日子,润玉没有之前的记忆,不会太阻拦我的。”
“少主是要去往何处?”
“你们没完成的事,始终要在我手上做完。”
药仙起身躬礼,“属下明白了。这就回药师宫为少主准备一应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好。”
“就此告退。”
到了晚上,润玉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问道,“叶儿呢?”
戌三上前答道,“禀陛下,洛湘府给公主带了话,让公主回去一趟。”
“水神让她回家?”
“正是。”
“那我今天晚上就只一个人吃饭?”
“……对。是否现在传菜上来?”
润玉闷闷地答道,“上来吧。”
“是。”
戌三退到一边,看着润玉盯着一碟碟精致的菜色,却无精打采地胡乱搅着饭碗里的白饭。饭粒洒落了一大半,他都没有半分反应。
说起来今天还是陛下苏醒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吃饭。这些日子,公主住在璇玑宫,一日三餐都和陛下一起用。那时陛下不管吃什么都很香,哪里是这副毫无食欲的样子。
夜里,润玉心不在焉地坐在水榭里,一个问题早已问了无数遍。
“……叶儿什么时候回来?”
戌四打着呵欠答道,“陛下,这个时候了公主还没有回璇玑宫,怕是今夜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公主今夜很可能在洛湘府歇息,明日才会来璇玑宫……吧。”
润玉哀嚎一声,“明日呀。”
“应该是这样。”
他郁闷半天然后问道,“洛湘府在哪里?要是太晚了她赶不回来,那我就出去接她。”
戌四的瞌睡一下子被惊醒。
“陛下万万不可。公主再三吩咐,您在完全康复之前绝对不能离开璇玑宫。要是让公主知道陛下偷偷溜出去,小人的狗腿都会被公主打折!”
“哦,”润玉庆幸地答道,“原来是你的腿被打断,不是我的!”
“啥?!”
润玉一下子从凉亭飞奔出去。
“我去找叶儿了!”
那速度之快,戌四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陛、陛下!”天哪,他的狗腿不保了!
*
洛湘府。
叶昙正在书房和洛霖、临秀详细说明润玉的近况。
听到她说润玉时而像个孩童,时而有点成熟的模样,洛霖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润玉还是没有恢复。真是苦了你了,小昙。”
叶昙摇摇头,“爹,我没事的。再说润玉这些日子正逐渐长大,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变成从前那个润玉了。”
“希望如此。”
临秀感叹道,“可就算他记得你爹还有你,他也只把你当做一个幼年玩伴,而不是山盟海誓的妻子。我只怕润玉会一直这样,再也记不得你们之前经历过的事,那时你又该怎么办才好?”
“娘不必担心,”叶昙笑道,“之前他没有幼时记忆,我都能让他喜欢上我。如今他有了幼时记忆,再让他喜欢我岂不是更轻而易举。娘你要对女儿我,有信心呀!”
“你真是……”
叶昙无所谓地笑了,心里却泛起了苦水。
她自己都吃不准润玉对她是什么态度,这些话也只能骗骗不知情的爹娘。要是润玉真的只把她当做单纯的青梅竹马,她就算能在天界翻云覆雨,也完全控制不了润玉勉强爱她呀。
“好了,”临秀打着圆场说道,“你久不回洛湘府,娘特意给你准备了些好吃的。等会儿吃了晚饭,你再回璇玑宫吧。”
“还是娘疼我。”
“你呀,惯会哄人。”
本来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家人吃个饭,没想到突然会有人上门拜访。叶昙下午才和润玉比试了一番,衣服上起了皱实在不方便会客,她便想回自己的小院换一套衣服。左挑右捡都没找到合心意的,她忽然看到娘给她的那套缥绿色衣裙,于是换上了那一套。
酒足饭饱夜已深沉,他们才送走了客人。
临秀对微醺的叶昙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别回璇玑宫,就在洛湘府睡一晚吧。”
“也好,我好久没在洛湘府睡了。”然后她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回小院。
刚一推开房门,叶昙就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堵肉墙。抬起头睁大眼睛,借着月光她才看清了眼前之人。
“润玉?你怎么在这里?”
润玉点亮房中的烛火,扶着叶昙坐到一旁的木桌旁。
“你这么晚了都没有回璇玑宫,我就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出来得急,还没问洛湘府在哪里,更不知道你的位置。”他诚实地回答,“但是我抬头看到天上有座彩虹桥,然后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只要跟着彩虹桥走,就一定能找到你。”
叶昙扑哧一笑,“你不记得洛湘府,却记得水雾虹桥。”
润玉便问道,“水雾虹桥?”
“没错,”她单手撑着脑袋说道,“我刚到天界的时候根本不认得路,你怕我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就施下了这个法术。水雾虹桥一端连着璇玑宫,一端连在我身上。我一抬头就知道璇玑宫的方向,明白怎么样才能回到洛湘府。”
他不解地询问着,“那我也应该是用水雾虹桥把你和洛湘府连接在一起,怎么会连接璇玑宫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因为我遇到麻烦去找你的话,你一定会帮我解决。”
“真的吗?”
“没错!”
——因为那个时候的润玉,就是这样子的呀。
——其实事实是,润玉那个时候认为叶昙是水神和风神的孩子,也就是他命定的未婚妻。反正将来叶昙也要嫁进璇玑宫,于是润玉直接省略中间的步骤,将她和璇玑宫连接在了一起。
现在茫然无知的润玉信了叶昙的话,忍不住为自己鼓掌。
“原来在叶儿心里,我是这么值得信赖。”
“……是。”
晚饭待客喝了点酒,叶昙脑袋越来越昏沉,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看着她这个样子,润玉只能歇了带她回璇玑宫的心思。
“你都醉了,还是到床上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扶着叶昙走了几步,但是叶昙脚一软,直直摔在润玉怀里。
“我走不动,你抱我到床上。”
润玉抿抿嘴巴没有反对,然后将叶昙拦腰抱起放到床上。叶昙坐在柔软的床上,看着润玉傻傻发呆。
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叶昙没有回应。
以为叶昙完全懵掉了,润玉按着她的肩膀想让她平躺着睡下。哪知叶昙趁着润玉靠近,飞快地抱上了润玉的脖颈。
被她这一吓,润玉慌忙问道,“叶儿?”
叶昙倚在润玉肩头,用游丝般的声音说道,“我要是做了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事?”
“……错事。”
润玉手腾空摆放着,不知是放下还是回抱叶昙。末了他叹息一声,“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指责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
——那就好。
叶昙后仰身子,迷蒙着双眼平视润玉。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她手抚上润玉光洁的脸庞,“不枉我这么喜欢你。”
润玉微一愣神。
仿佛只是一眨眼,叶昙蓦然凑了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润玉的脑海顿时炸开一片空白。他的眼睛眨了又眨,手臂在一阵颤抖中,下意识拥住了叶昙的肩膀。
醉酒的叶昙只来得及亲这一下,便抵不住浓重的困意昏睡过去。
她靠在润玉怀里,润玉揽着她许久没有动静。
“原来……原来叶儿是喜欢我的。”
这个吻带来了许许多多陌生的回忆,也解答了他心中无数疑惑。
在那些回忆里,每次他靠近叶儿,叶儿都没有拒绝,还会羞涩地埋在他胸口。
白天困扰他的想法早已荡然无存,他发誓他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开心,也没有这样期待明天的到来。
*
翌日。
叶昙头疼欲裂地醒来。睁眼看着面前盯着她瞧的人,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叶儿。”
——是润玉。
对了,他昨晚上好像是来找她,然后抱她上床休息,之后……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她没记起来。
“是你。”
她费了好大力才从床上坐起,摇着沉重的脑袋等待理智回笼。
润玉跟着翻身坐在叶昙身边,“叶儿,你还记得昨晚上的事情吗?”
“昨晚上?”她重复道,“昨晚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试探性地摸上叶昙的肩膀,然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没什么。”
“这样,”叶昙闭着眼低头说道,“你也是胡闹,居然跑到洛湘府来了。璇玑宫的人不知道你在这里,铁定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你赶紧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你和我一起回去……”
这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小昙起床了吧?娘给你熬了一晚醒酒汤,你赶紧喝了早些去璇玑宫。”
见房门内一直没有回应,临秀于是推开门一看。
“时辰不早了,你该……”随后她直接原地大声惊呼道,“润玉,你怎么在这里?!”
润玉此时才觉察情况不对,因为他和叶昙衣衫不整地一起坐在床上!这下、这下大事不妙。
这声惊呼同时引来了不远处的洛霖。
他赶过来问道,“怎么了,你大呼小……”然后他也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洛霖一把拉过临秀,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你们两个穿好衣服再出来!”
和不知所措的润玉截然相反,叶昙还在试图回想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醉酒误人,润玉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来了。
“叶儿,”润玉忽然抢过叶昙按在额上的手,然后紧紧握住,“要是神上怪罪下来,你就说都是我做的。明白了吗?”
叶昙:???
“你做的?”她不解地问道,“什么时候?”
“昨晚上呀。”
难道昨晚上润玉把她推倒床上灵修了?不像呀,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咳咳。
“你不要乱说话,我会和爹娘解释清楚的。”
——这才多大点事,根本不用慌神。
但是润玉却不这么认为,他惊恐地圆睁双眼问道,“什么叫做解释清楚?你打算怎么向你爹娘解释?”
“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干嘛说得像是发生了大事一样?”
叶昙无语地掀开被子下床,手却被润玉心急地按住了。
“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她诧异地回身一问,“你觉得我们发生了什么?”
——搞笑吧,他还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呢。
“那是当然!”
“我说没有、你说有?既然如此,那你亲自去和我爹娘说吧。”
润玉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本来这种事就该由我来说的。”
——奇怪,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