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锡很仔细地看完了几次的视频和文字提审记录,林煜在一旁说:“刘磊说,自从被抓捕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如果一直拖延着不肯认罪,如果我们最终也找不到被损坏的大部分遗体……再加上何慧的精神状态不足作证,那就无法以连环杀人案去论处他的罪行了。”

邵文锡点头道:“不能如此落罪就是少一个交代,我明白这个道理,我试试看吧。”

林煜又提醒道:“我之前跟你说过了,证词不能有引导和诱骗,有摄像机全程拍摄,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另外,他从梁森那里知道你,我恐怕他会有拖你下水的行为……你要注意保护自己。”

“我记得,审问的注意事项,你昨天晚上已经在我耳边念叨过很多遍了。”

林煜伸手握住他的手,在掌心里摩挲着说:“好了,我不唠叨了。我会好好在单向镜这边看着你,我的目光会一直追随你的。”

邵文锡让人安心地微笑了一下,刘磊进来说人到了,打开了镜子,二人这才悄然松开握在一起的手。

然后邵文锡淡然地通过镜子,看向了已经被押送进审讯室的顾悯源。

其实也没过去多少天的时间,他却已经消瘦得脱相,黄疸的症状愈发重了,脊背也佝偻着,这是癌细胞愈发扩散的结果。

邵文锡在观察之后,过去之前说:“不管里面发生什么变化,我说可以之前,都不要打断我。”

刘磊想,自己当然不会打断他,毕竟这已经是他在数次审问无果之后能想到的最有希望的办法了。

然而,他也无法做到像林煜那样信任邵文锡的判断。

邵文锡是端了一杯温水进去的,审讯椅在房间的位置固定,无法移动,他就搬了审讯桌后面的椅子出来,面对面坐在了和顾悯源很近的位置,暴露在了同样的白光之下。

如今受拘束者的位置发生了调换,他们却仍然面对面地坐着,仿佛要进行一场非正规的心理治疗。

邵文锡仍是摘了眼镜的,进去之后的一开始,他居然做了些他平时都不会做的寒暄和询问,连顾悯源也忍不住说,邵教授这次的态度,似乎委婉了很多。

“我的态度取决于客观的事实,那天受你胁迫绑架的目标达到了,如今,我已经不将你当做是需要攻克的对手了。”

“……不是吗?”顾悯源看了一眼周围问,“这间屋子,还有这摆在你我周围的眼睛,让你的话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呀。”

邵文锡垂眸优雅道:“抱歉,我争取过了,这已经是我能力范围之内,能和你交流的环境的最优解,至少我让他们松开了你的手脚,当时,你可没有给我这样平等的待遇吧。”

顾悯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没有被拷住的双腕和双脚,也许是因为他原也是个很有修养的艺术家,沉思一会儿,再开口时的语气就温和了很多。

“你当时的目标是什么呢?”

邵文锡淡声道:“何慧已经在康复了。”

顾悯源抬头盯看着他,邵文锡拿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慢慢地放到了顾悯源的面前,“生命是脆弱的,可又意外地顽强,已经走在鬼门关边缘的这位姑娘,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从icu脱离了生命危险,就像陈默升送给她的,她旁边的这盆仙人掌一样。她活在了他的希望里。”

刘磊蹙眉看向林煜,后者目视前方道:“这些是文锡让护士长每天上午拍下来的照片。你觉得给嫌疑人看不妥吗?但很显然,给顾悯源看他制造的残忍的艺术品来刺激他是不管用的。”

刘磊默了默,问:“……合着邵顾问让你在这屋的目的是为了安抚我对吧?”

林煜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从思维来说,他和刘磊的办案方法是类似的,会有同样的顾虑和考虑,这确实是邵文锡让林煜在观察室的目的之一。

顾悯源看着面前按顺序摆放的照片,每一张的何慧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而床头的那盆绿色,似乎也在随着她日渐康复而愈发葱翠。

她在日益健康,而他则在消亡死去。

顾悯源轻声问道:“这个可怜的姑娘,她说过什么吗?”

邵文锡摇了摇头,“她产生了创伤应激,无法谈论陈默升的死亡,和她自己濒死之前的事情,事实上,我虽然救下了她,也探望过她,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和康复中的她说上一句话。”

“为什么不?”顾悯源问,“你似乎很关心她。”

“我本身并不对她抱有关心,最多是有几分同情她的遭遇。但我接触过陈默升的生活环境,这个很简单的人,他的积蓄和目标,都和何慧有关,在我了解他的同时,我才有了对何慧的关注。不过因为陈默升已经不在了,我还会有些被同化的愧疚感。愧疚着,她只能自己走以后的路了。”

顾悯源说:“每个人都只能走自己的路,只有孤独才是永恒存在的,相伴到老也有一个要先行离开,她迟早要懂这个道理的。”

“你说得对,迟早要懂,迟早要接受。”邵文锡笑道,“你帮助她加快了这个成长的过程,你现在有成就感吗?”

这是一句在正常人听来无法觉得舒服的话,是一个颇为糟糕的“揠苗助长”的故事,观察室的两个警官压制着这种不适,可顾悯源却不为所动,轻松回避了这个让他承认罪行的问题。

“邵教授,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认为,你应该会好奇关于她的事情。”邵文锡说,“也许其他人不能理解,但我能够明白。你的人格障碍是在原本不明显的基础上,受到生活接连的改变而催化的,我告诉过你,你的人性被点燃了,即便你不承认这一点。我也知道,你在某种层面上,是期待她可以得到救助,死而复生的。”

“……原来,你是在继续对我做心理咨询呢。”

邵文锡歪了下头说:“更像是临终关怀吧。”

顾悯源微笑起来,双手握住面前温暖的水杯说:“我知道我已经活不久了,我身体里的疼痛……即便有止痛的药物作用仍无法彻底压下,疼痛是可以杀人的,我会在漫长的痛苦中,时日无多的死去。我很高兴你能答应来见我,和你交谈就像服食一种精神的止痛剂,每一次都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很清醒。”

邵文锡问:“这次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呢?除了何慧。”

顾悯源说:“我想……听你谈谈自己,可以吗?我先前跟你介绍了很多的我,但我还并不是很了解你,你能找到我,我认为你很特别,但我还并没有仔细地认识你。”

邵文锡想了想说:“你不会因为疼痛而死,你的死亡多半是因为内脏衰竭,或大出血造成的休克。我很了解这一点,我的生父就是因为癌症而去世的。”

“生父?”顾悯源好奇道,“通常来说,不是应该叫做父亲就可以了吗?”

邵文锡说:“我并不认可他父亲的身份,只是从遗传学来说我和他具有血缘上的关系。他是个成功且庸俗的生意人,在他的观念里,妻子是成家的,女人有无数个也没关系,但他却不能等同接受妻子的出轨。所以他们最终嘴脸丑陋的分开了,除了读书时的生活费,他从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直到他检查发现自己生病,又找上了我。”

顾悯源问:“他想要做临终前的忏悔,获得最后的宽恕吗?”

“差不多。”

“那么,你原谅一个将死之人了吗?”

邵文锡平静道:“现在想来,也许我是应该表达原谅的。但事实上,那时候的我本也没有怨恨过他们两个,所以也无从原谅。他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快要死了的活物而已,他在死之前,爬到了我的脚边,打扰我的清静,要我记住他。于是我记住了,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是如何规律的发出滴声,如何急促,又是如何拉长成毫无起伏的一道。”

顾悯源评价道:“……邵教授真的是个,冷血又冷酷的人。当然,我并不是说你的生父是个值得被原谅的人。这只是对你个人做法的评价罢了。”

邵文锡微笑道:“也许是吧,但在我看来,他也是这种人,他来找我不是为了让我好过一点儿,是为了减轻他自己因为死亡逼近而升起的不圆满的感受。他想要用他的财富买一个临死之前的心安理得,想要多一份亲情来圆满他所剩不多的人生。孤独是永恒的,欲望也是永恒的。”

欲望——想要活着,想要掌控,想要……feelsomething(有所感受)

“如果……”顾悯源用了被关押之前他经常用的词开头道,“如果我的人性真的被重新点燃了,我还可以接受我想象中的,我做过的那些事情吗?”

邵文锡眯起眼睛道:“这取决于你。在生命的尽头,你是要压抑人性自欺欺人,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为止,还是愿意掌控自己最后一次,释放人性,让它以生命为火再亮一次呢?”

不是忏悔,不用愧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旁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另辟蹊径的邵教授提供给一个绝症杀人犯,让他落泪给出供词的方法,竟然是一种名为寄托的希望。

邵文锡知道顾悯源因为目睹了一个人是如何为一个看似无人在意的姑娘义无反顾,而点燃了几乎无存的人性。这并不多见,但它还是发生了。又被他以此为撬点,以故事拉近彼此,理解顾悯源,成为顾悯源。所以并非是邵文锡在引导他,而是顾悯源自己对自己的引导。

邵文锡在对方交代结束之后便立刻离开了审讯室,刘磊为了拿到可用的证词而感到高兴,林煜却几乎和对面的邵文锡同时出门,然后走过去抱住了他。

邵文锡没有拒绝,只是提醒他说:“这种场合不用这样。”

林煜说:“谁敢说闲话?让他有本事试试去审犯人啊。”

邵文锡笑了笑,还是把人从怀里拉开了,又望着他说:“我没事,多看看你就没事了。”

林煜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好,看多久都行。文锡,你现在感受的压抑和逃避,杀害和痛苦,都不是属于你的感受。你多看看我,我愿意做你的锚,你要记住,在我眼里的,才是最真实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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