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四德把烟头扔地上捻灭了,吭哧吭哧说:“我都快六十了,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你俩都比我出息多了,得,以后我还是甭瞎操心了。”
祝四德踢着土坷垃去找陈昊,“哎,陈博士,摘苹果累不?”
又跟安桦说笑了一句,到安樱和青叶那儿,教了教她俩啥样的苹果香甜多汁。
“咱爸今儿可和善多了,上回大姨来,他脸都僵了。”祝民好笑的看着祝四德四处溜达。
素美眯起眼说,“我咋觉得咱爸变了个人似的?这话多的都有点不像他了。”
热闹了一天,因为第二天安桦和陈昊还要回省城赶飞机,黄昏时分这一行人就要又回去了。
祝四德和祝民给他们挑了一袋子最好的苹果,抬到车上带回去。
临上车,青叶碰到自己背包才想起来,包里还有个磁化杯呢,赶紧掏出来递给祝四德:“爸,给你买了个喝水杯子,差点忘了。”
杯子是白色的,沉甸甸的,带着把手,祝四德嘴都合不上了,“好好好,明儿我去你表舅家串亲戚捎着去,也叫他们看看啥叫磁化杯。”
“爸,你现在咋变得比我爱显摆了?”祝民打趣他爸。
祝四德眼一瞪,嘴角翘着说:“这你嫂子给我买的磁化杯,我还不能显摆了?他们谁家儿媳妇给他买了?”
大伙都被逗笑,连连说:“能能能,当然能,明儿一定得捎着去!”
安桦发动汽车,青叶从后视镜里看见祝四德举着杯子和祝大妈说笑,忍不住跟祝良说:“看咱爸可真容易满足,一个杯子就开心的小孩一样。”
祝良从车窗探出头去,爸妈正把头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夕阳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像是把两个人镀了一层金,莫名有些浪漫。
回到市里,安樱、安桦和青叶如约去看了场电影。祝良和陈昊这个小姨夫一见如故,吃完饭就扎进书房里,山南海北,天上地下的聊到三个人回来。
安桦和陈昊明天要启程,安桦说:“今晚就算告别吧,明天走得早,都不必慌慌张张送了。”
安樱就提醒他们别落下东西,陈昊赶紧去装苹果的袋子那儿奔去,“我得带上大爷给我摘的大苹果。”
那苹果是祝四德给陈昊从树尖儿上够的,见的阳光多,长得就特别红,把陈昊稀罕的不得了。
“我已经跟大爷约定好了,明年我们还得来嚯嚯他的果园子!”陈昊搂着苹果憨态可掬的说。
祝良笑着点头:“博士和大爷的中秋之约。”
送走他们,青叶洗脸,祝良刷牙。从结婚时候俩人就喜欢挤在一块洗漱。好几年了,这习惯还是没变。
“今天真是有点奇怪,怎么大家净说孩子的事儿呢。”青叶洗脸时候,自言自语。
祝良满嘴的牙膏泡泡,赶紧解释说:“爸的话你……你别放心上,他在苹果园跟我说了,咱俩的事儿还是自己……自己商量着来。”
“爸提起来也正常,就当时有一点点尴尬罢了,”青叶用两个手指捏着比划了一下,说,“我是说小姨,看完电影她跟我们说,她和小姨夫决定丁克。”
祝良很意外,牙膏泡儿都喷出来了,“丁克?为什么?他们俩看起来很好啊。”
“小姨说,他们觉得自己都不是无私奉献的人,会认真的权衡利弊,一个爱自由爱到处逛逛,一个觉得学术研究无价,孩子就不是必需了。”
“两个人深思熟虑过了,挺好的。”祝良所有所思的说,然后看向青叶,“你怎么想呢?你有过丁克的念头吗?”
青叶立刻摇头,说:“没想过!我就是个小市民,喜欢烟火气儿的小市民,赚个钱儿啊,看个电影啊,做个饭儿啊,逗逗孩子啊。”
祝良把青叶搂进怀里,从卫生间窄窄的门挤出去,得意的说:“看来咱们是两个俗人凑一块儿了,我也这么想的。”
电话铃响的时候,青叶正在削苹果,祝良出门让人打印《走进城市的小贩》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声音很大,像喊的一样,“喂喂喂,祝良搁家了没?找祝良,找祝良!”
青叶听出来那是祝良村的村长声音。
“找祝良,快回家,他爹让车撞了!抓紧,抓紧,快点的……”
青叶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滚出去老远,她一瞬间忘了祝良不在家,跑到书房喊:“快回家,爸被车撞了……”
屋里当然没人。青叶感觉自己的头发像被人紧紧揪起来了一样,一阵发抖。
即使这样,她还是飞快的拿出来抽屉里存放的现金,又把存折从铁盒子里翻出来,一股脑塞进包里。
青叶跌跌撞撞的下了楼往外跑,她得赶紧去找祝良。
祝四德是去他表叔家串亲戚的路上被撞的。
他要斜着横穿乡道,都快到过去了,一辆车逆行撞过来。他从自行车上栽了下来,没有骨折,也没有出血。
车上的两个小年轻儿把他扶起来,替他捡起装点心的篮子和磕掉磁儿的磁化杯。祝四德说:“你们走吧,我没事儿,就可惜我这新杯子,摔掉磁儿了都。”
那俩喝了酒的半大孩子就“呜”开车走了,祝四德要再骑上自行车,连车带人摔进了旁边花生地里。
他是在那儿躺了老大一会儿,才有人认出他是祝庄的,喊了车,送到医院去。
但已经晚了,医生连抢救都没抢救,说:“都回家吧。”
祝良和青叶到家,大门前边连白布都挂起来了。
“干吗呢那是?挂那些东西是要干什么?”祝良在出租车里老远看见,不明白似的问青叶。
青叶就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
祝民是连滚带爬到车旁边的,祝良的腿刚落地,就被他一把抱住,撕心裂肺喊:“哥啊,我的哥啊,咱爸没了……”
一伙儿人过来搀的搀,扶的扶,祝良和青叶总算下了车。祝良冷静的像傻了一样,皱眉问祝民:“怎么回事儿?爸咋了?村长电话里说爸被车撞了,撞哪儿了?”
接下来三天的丧事,祝良都很冷静,他甚至没怎么哭。
祝大妈哭到晕厥,除了时不时走到灵堂那儿大哭一阵,就是被人搀扶到床上躺着哭,不吃不喝。
祝民像个孩子,有时候抱着他爸嚎啕大哭,有时候就躺在硬邦邦的地上看着屋顶流眼泪。素美就拉着祝贺陪在他身边哭。
祝良跟青叶说:“照看一下咱妈,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青叶就打起精神照应着婆婆,可是家里那么多爸用过的东西,每一次看见青叶就眼泪哗哗流。
祝良的样子也让她很担心,悲伤要宣泄,闷在心里才最伤人,但祝良一直很冷静。
但祝良给她说:“我是家里老大,得把爸的事儿给办好。”
他好像真的没有时间伤心,一天到晚安排琐琐碎碎的事儿,远近亲友,寿衣棺材,饭菜桌椅……需要花钱就给跟青叶商量,“给爸置办什么样的衣服棺材呢?”
青叶放在他手里一叠五十块的钱,“都置办好的。”
“爸不喜欢浪费,衣服就让三舅看着去给买一套,棺材就要榆木的吧。”
三天过去,家里彻底没有了祝四德这个人,堂屋正中留下一个披黑纱的镜框。
祝良扶着青叶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房间里四处弥漫着香火烟灰的气味儿,让人想到灰飞烟灭。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整个家却一下子显得空荡又冷清。
青叶和祝良四天之后才回去。
祝良跟祝大妈说:“妈,别只顾着伤心,得保重自己,你要有什么不好,我们就成孤儿了。”
公交车驶过一片又一片满是灰黄色玉米秸的田野,秋风夹杂灰尘吹进来,祝良呆愣愣的看着后退的景色,忽然对青叶说:“那儿也有一个新的,说不定可以跟爸作伴。”
青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远处有一座新坟。
到家了,青叶那天掉地上的苹果已经缩成褐色的一团。
祝良用脚踢了踢,“这是什么?”
青叶很快捡起来说:“苹果。”
祝良没说话,从水龙头里接了杯凉水,端着个杯子一边喝一边在屋里转。从厨房到客厅,客厅到书房,又到客厅,停在中秋节那天他们带回来的那袋子苹果那儿。
一个星期过去,苹果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我吃个苹果。”祝良说着,就伸手掏了一个,也不洗,直接就咬了一口。
青叶看见了,伸手要给他拿走,“我给你洗洗去……”
青叶的话还没落音儿,祝良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是……这是爸带咱们去摘的……”他哽咽着说,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忽然就哭出声来。
祝良的悲伤像冰冻许久的河流,忽然间融化,汹涌而至……
失去至亲的痛啊,锥心刺骨,更何况,祝四德又是以这样的方式突然撒手而去。
明明中秋节那天他们还在一块吃饭、摘苹果,老头儿被一个磁化杯哄得眉开眼笑。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祝良在黑暗中拧紧眉头昏睡,时不时在梦里孩子一样啜泣几声。
青叶靠床头坐着,回想中秋节那天,爸突兀的问起孩子的问题,这是冥冥之中的征兆吗?这是他对祝良最后的期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