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缕缕香烟自瑞兽炉中缓缓升腾,室内庄严肃穆,除却偶尔奏折翻动的轻微声响,便再无其它响动。
成砚手持朱笔,下颔微绷,俊容沉静,龙章凤姿,天子之威,鲜有人敢直视。
赵喜来得稍急,晚秋的凉风透过门缝蹿进内室,他的步履虽稳,却很快。
“何事?”成砚自小便是由赵喜伺候,这么多年终归还是有些主仆默契在的,是以他头也未抬,手上朱笔未歇,只是淡淡询问。
“陛下,桃花林混进了夹竹桃,那东西长得虽好,可若是长久闻花香,便会产生幻觉,孕妇闻之流产,孩童闻之重则丧命。”这事可大可小,椒房殿的探子回禀皇后已经察觉,可这又差点殃及那位小公子,他觉得很有必要来请示陛下一番。
“啪!”朱笔应声折断,朱墨溅到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他眼皮上抬,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有戾气聚拢。
“谁干的?”不过一瞬,又反应过来,这后宫能够做主的拢共就三人,他定然不会害她,岁岁又不是傻子,那就只剩他那位好贵妃了。“林若云?”
“是的陛下,暗卫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如此,贵妃从胡太医那里得知了曼陀罗与夹竹桃两物,久闻其香会引起精神紊乱。又从而收买内务府的人,将夹竹桃混着新出的秋菊送进了椒房殿。”赵喜是个贴心且忠心的奴才,真正做到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知道皇帝会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不用吩咐,便以最快速度打听出来。
赵喜每说一句,成砚的脸色便阴沉一分,等他说完,成砚的俊脸上凝了一层无形的冰。
阴沉,冷凝,叫人看了心尖发颤。
成砚在想,他是不是太过纵容林家了,才会让他们林氏的每个人都觉得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林若云的心思,还有林氏的目的,可那又怎样,他们需要依凭他得到权势,而他需要林丞相去与谢蕴抗衡。
这是一件互相利用的事,双方都不见得吃亏。
可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滋长了林氏所有人的野心。
他们想踩着岁岁取而代之!
想到此处,成砚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
林若云安排夹竹桃,用心不可谓不歹毒。岁岁常爱去桃花林,久而久之,势必受到夹竹桃花香影响。若是无孕,精神也会受到创伤,若是有孕,便会流产。知非受到岁岁影响,也常爱去那处,孩子还那样小,正是容易出意外的时候。
成砚是真的动怒了,那种怒气在胸腔内翻腾,他只有拼命克制,才能阻止自己心中那股斩草除根的念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中的嗜血光芒一闪而过,他无情地想笑,林若云折腾那么多,无非是担心岁岁有孕,外加不想让她好过。
只是又怎样呢?她林若云就算有孕那也定然不会是他成砚的种!
“谢蕴卖爵鬻官,没少从中获利,可郑宏的儿子冲撞了岁岁,叫谢怀恩直接弄死了。想必朕的这位岳父大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此时若是能够去找找宿敌的错处,他会开心的。”
“奴才懂了,奴才会将林丞相卖爵鬻官的罪证“不经意”交到谢将军手上,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两位大人之间的斗争。”
成砚对赵喜的反应很是满意,他点了点头,又做了补充:“此事起因是世子听闻皇后被人使了阴计,护妹心切,反扑时“偶然”得到了林丞相以权谋私的证据。”
尽管成砚心中再多不情愿,他还是要承认,怀恩明面上能为怀仪做的事比他多得多。
他困于身份,宥于计划,限于情思,很多事都只能忍。
没关系,再等等,等到了最后,岁岁就是他一人的了。
无人发现,年轻帝王的眼中涌动着极致的疯狂与偏执。
成砚做了多少怀仪并不知晓,甚至在手下的人还未查找出真相时,成砚也是她的怀疑对象之一。
一个精神失常的皇后被废应该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吧?
怀仪心中有些失望,倒不是为自己,反正成砚看她不顺眼,怕是巴不得她滚的远远的,好为他心爱的贵妃腾位置。
她就是觉得自己的谋划似乎三年来并未有成效。
兄长不着边际,父亲一心造反,嫂嫂难产而死,她对谢氏这个新的小生命充满了怜惜。
她照搬了阿娘教养儿女的方法,让知非从小接受正统儒学教育,从不限制他与成砚的互动,甚至隐隐期待他与成砚的相处能够更加和谐一些。
造反有风险,死的是谁还不一定。
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希望成砚能够顾及这稀薄的缘分,放这孩子一条生路。
虽然这个想法很疯狂。
可若这次夹竹桃真的是由成砚一手主导的话,那么知非势必在宫中待不下去了。
她撑着头,正在沉思,连晚枝进殿的动静都不曾察觉。
“娘娘,是林贵妃。”
“林若云?”怀仪听得眉头微皱,很快又舒展开来,她心底竟然有一丝放松和庆幸。
还好,还好不是成砚。
如果成砚真的这么迫切地想要她死,她真的怕自己的计划前功尽弃。
庆幸过后,先前的怒意又涌上心头,林若云她千不该万不该打知非的主意!
反正成砚是杀害廷之的主谋之一,他能杀了她想嫁的人,那么她报复他心爱的人,没问题吧?
这样很公平。
他们之间注定鸡飞狗跳,难以安宁。
“去,给兄长通个气,让他务必加紧找林家犯事的罪证,再让爹爹去找林丞相的不痛快。”
至于林若云,她会亲自收拾!
“是。”晚枝退出了宫殿。
知非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便会回椒房殿,怀仪经常亲自教养他。
今日,他照例背了学堂先生留下的课业,而后张着小胖手让怀仪抱。
“姑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有何联系?今日先生讲了,我好像有些听不懂。”知非抱着怀仪的脖颈,圆圆的眼睛如同黑曜石,大眼扑闪扑闪的,那番可爱模样看得怀仪心都快化了。
她亲了一口知非胖嘟嘟的脸颊,然后抱着他温声解释:“意思大体是差不多的,就是做君主的要有做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做臣子的样子,君主是臣子的准则。而做臣子的要以君主的准则为方向,忠于君主。”
知非似懂非懂,懵懵点了头,又把另一边脸颊送过去让怀仪亲。
怀仪顺着亲了他的脸颊,姑侄俩有说有笑。
殿门处的成砚眼神极其复杂。
他对谢家的教育很是好奇,他们都是怎样教孩子的?
一个要造反的人,在教养起孩子来张口闭口不离忠君思想,实在是诡异。
他几乎没插手过知非的教育,怀仪要接这孩子进宫,要亲自教养,他都一一默许。
只答应,不过度关注与评价。
他在乎的只有一个人,其他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成砚大步上前,朗声询问。
“陛下!”知非看见他眼神亮了亮。
想起这孩子是多么的有眼色,成砚看他更是顺眼,大手一捞,将孩子揽进自己怀里。
怀里一轻,谢怀仪并没有多的表情,将方才的教导一笔带过:“没什么,知非在同我背今日的功课。”
明显的敷衍,成砚早就习惯,也没计较,倒是兴致很高的在逗孩子。
两人相处的很好,成砚脸上带着笑,耐心陪知非玩,而知非,怀仪能够看出知非对成砚的依赖。
哥哥进宫时,知非一般都在学堂,父子俩难得见回面,没有太多的感情基础,就算父子俩见了也不知说些什么,生疏得不行。
可成砚似乎在渐渐填补知非在这方面的遗憾。
“臣妾倒是没想到,陛下竟然能同知非玩到一处去。”看似只是一句淡淡的感慨,可只有怀仪自己知道,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成砚身上,企图观察出他的每一丝变化。
成砚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他说着话,却不回头看怀仪,反而故意轻轻将知非抛起再接住,逗得知非咯咯直笑。
“我非草木,三年相处,知非在我眼里便如同自家小辈。”
这话很轻,怀仪却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楚。
心中先前压的巨石松开,无论成砚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流露,最起码他对知非没有那么大的恶意。
这样就已经足够。
“陛下留下来用晚膳吧。”
成砚淡淡“嗯”了声,嘴角却微微上扬,看着怀中的这坨小东西更加顺眼。
他当然会留下用晚膳,可怀仪从前从未招呼过他,这样的例外让他感到欣喜,夹竹桃事件怕是已经将他的嫌疑排除。
是的,他来的这样快还有一个原因,岁岁对他偏见颇深,她会不会怀疑是他动的手脚?
这样一想,他顿时坐立难安。
他们之间可以斗,可林若云做的混账事却是万万不能算在他头上的。
若是让怀仪误认为他想致知非于死地,她怕是要同他拼个山穷水尽。
还好,岁岁的人效率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