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锋最近有点烦。
这已经是半年来,他辞掉的第六份工作了。真是印证了他说的那句:大不了一个月换一份工作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虽说没有多繁华,但就算再不济,工作还是不用担心的。更何况,他年轻、体力好,总有人需要他这样的廉价劳动力的。只是,那时候,他没想过,虽然有人需要廉价劳动力,但是,比他年轻体力更好的劳动力,更是一抓一大把,人家要的钱比他还少。
他已经欠了3个月房租,回去肯定是不能够了,否则,房东就不是摔他门或拿尿汁他那么简单了。上次是怎么恐吓来着,他不记得了,他记性一向不太好。正是因为他记性不好,他今天才忘了收那笔钱,才被药店老板炒了鱿鱼。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女生,她挑了很多药,大部分都是消炎药,还有一些止疼药。结账的时候,冷锋才仔细打量她,又瘦又黑还矮,绝对的不起眼,你几乎也不会想多看她几眼。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生,让他失去了这一份工作。
对了,她嘴角有一颗黑痣。冷锋记得,那颗黑痣上长出了一根细细的绒毛,让他忍不住想帮她拔了。这么说起来,他好像又不算记性太差,他总能记住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东西。
此刻,他正蜷缩在一条小巷边,盘算着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他眯着眼,看着忽明忽暗的路灯,不远处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不久有人进到巷子里来。他随即闭上了眼。
来人边走边说电话。
“我很快就回去了,你们不用等我。”
来人进到巷子后,脚步变慢,似乎在窸窸窣窣搬弄什么东西,一直没有离开。等了约莫十分钟,就在冷锋忍不住要起身看看,来人突然碰了碰他。
“您……能换个地方睡吗?”
冷锋回头,半睁半闭看着他,这男人看来很斯文白净,人畜无害,可就是这么人畜无害的一个人,却要扰他的清梦,冷锋重又闭眼,一声不吭。
来人轻咳一声,又问:“能麻烦您换个地方睡吗?”
冷锋没理他,扭过头继续睡。
这人行动文雅,举止得体,定不是便衣城管,若是城管,早就掀了他的东西,轰他滚了。再者,他面带微笑,柔声细语,更不能是地痞流氓。若不是这两类,任凭他是谁,冷锋决定今天都不走。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既可以挡风遮雨,又不会太多人经过的巷子。这就是他临时的家,凭什么来个人就让他走。就凭他长得好看?
来人见他好半会没回应,又碰了碰他。
冷锋懒洋洋地扭过头,眼睛都没睁开道:“干嘛?不能,不要,不想换,这里舒服。”
来人解释道:“这地上硬邦邦的,怎么会睡着舒服呢?您换个地方……睡吧。”
没等他说完,冷锋抢道:“你管我舒不舒服,我就喜欢睡硬的,越硬越好。”
来人又道:“可睡在路上,也不安全啊,您……”
听了这话,冷锋扭过头,再也不理他。这世上哪里有安全的地方?他曾经的那些家吗?还是动不动就要揍他的房东那?这世界啊,只要你没有钱,就根本没有任何安全的地方。
他很后悔今天被老板赶出药店的时候,为了那一点点不值钱的骨气,连这个星期的工资都没有拿。怎么说那也是一千块,够自己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了。说不定给房东几百块钱,他还能让自己继续住一阵子,他也就不会沦落到,要睡这天桥底下的小黑巷子里了。
他想到这,心里的火气凭空更大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来人已经蹲在他身边,推搡起他来。
“您好,请您不要装听不见。”
他边着急的说着,边用手掰冷锋的身体。冷锋左摆右摆,就是不搭理他。
来人急了,提高声量道:“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家里不睡,跑来睡路,你……”
冷锋突然就打心里乐了,自己这副模样,难道不像个乞丐?倒能被尊称为好好的一个人?这还真是奇之怪也。往常他纵使穿的人模狗样的,也尽遭人白眼,今天他如此这般,反而还有人说自己“好好的一个人”。真是让他好一阵感动。
他侧过身,笑道:“过奖过奖,不过,你推我也没有用。我要真是有家,我还能睡路上?”
来人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有些语塞道;“那,那你怎么才能让开这条路?让一个小时也成。”
冷锋笑道:“我为什么要让?先来后到,乞丐也知道的道理。这条道莫非是你家的吗?”
来人气急,试图用凶狠的语气道:“就算如此,这么多条道,你就非睡这一条不可吗?”
听到来人这么问,冷锋哈哈大笑,笑毕,凝神道:“那你又为何,非要我让出这条道呢?”
被问到再次语塞,这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涨红了脸,又急又气,说话也有点结巴了:“好,你……你……你不肯让是不是,那就别怪我……我……不客气了。我告诉你,我的好兄弟是……是这一片的地头蛇,我打电话叫他带小弟来,他很凶狠的,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说着,一边观察冷锋,一边掏手机拨号。
冷锋嗖地一下就坐起来了。
他并不是真的被吓到了。他冷锋可不是被吓大的,在这一带混迹的小混混,他还是认识不少的。毕竟,他刚来这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当小混混。若不是因为长得太过帅气逼人,身貌端正,再加上自己总是嬉皮笑脸,毫无威慑力,他大概也许可能早都要当上混混头子了,哪里还轮的到这个小白脸吓唬自己。
不过,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小哥,为何执着于这一条看起来就不会有人经过的小道,也知道他根本不认识什么混混,明显是在假装唬他。但是,眼下自己这副模样,他也不想真的有小混混来关照自己。
于是,他甩甩手道:“哎,君子动手不动口,你怎么还说上了呢?我换个地不就是了吗?”
见来人僵硬着身体站着,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尊刚被修理过的雕塑似的。冷锋觉着很好笑,在这里吓唬人的,究竟是谁啊,他怎么还紧张成这样了。
他抱过自己的衣物,站起身,拍拍屁股道:“反正,我也有点认床,这“床”我肯定也睡不着。”
“那……那就谢……”
未等小白脸说完,冷锋打断道:“哎,别急着谢,我虽然把这地让给了你,可我真没地方去,你得补偿补偿我。”
听他又想讹钱,小白脸脸色更不好了,虽然他有钱,可是,今天给了,明天呢,后天呢,他如果天天要怎么办?于是,他作势又掏出手机:“那算了,我还是叫人……”
“别啊……”冷锋一把抓住小白脸的手,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哭诉道:“黄鹤老板不是人,他让我给他干了三个月活,却不给我发工钱,只把一堆破皮包丢给我,就算抵债,我一天没吃饭了,今天还被房东赶了出来,要不是遇到无良老板,我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现在是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了,不信,你掏我所有的口袋看看。我都不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说完,冷锋松开衣物,蹲在地上哭起来。
他哭的很费力,感觉嗓子眼里都在冒烟,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演戏,就导演一声开始,演员就得嚎啕大哭,并且涕泪四流的活,他真是干不来。
他在第二个月做群演的时候,被要求给一个很有钱的富二代去哭灵,听说富二代的老爹意外去世了,留下了一大堆遗产给他,他感慨他爹活着的时候光顾着赚钱,从没有享受过,决定一定要让他爹死的风风光光,于是,他搞了无数金元宝,美女,房子,豪车,各种烧给他爹。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找了一些演艺公司,请了一些十八线的小演员,充当他爹的朋友,给他爹撑门面。后来他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哭丧显得不够有气势,于是又找了一堆群演,让他们跟着一起哭。
冷锋就在那一批临危受命的群演里面,他至今仍记得当时酬劳很丰富,每个群演哭一个小时300块,如果哭的眼睛红肿500块,若是哭的眼泪横流800块,再有厉害的能边哭边打滚,还能拿3000块。除此之外,还给包三餐,还给一条烟。
那一天,大部分人都拿了至少300块离开,唯独冷锋一毛钱没拿到,还被打了一顿轰了出来。这事说起来很冤,因为要哭很久,还得嚎啕大哭,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又不是自己死了老爹,再加上想到一个小时还能拿好几百块钱,整个心里都在偷着乐,哪里还能挤出一滴眼泪?
但是,冷锋万万没想到,光哇哇干嚎也并不容易。他嚎了小半个钟,就开始头晕目眩,浑身难受,看其他群演前一秒还在讨论着,拿了钱晚上去哪里潇洒,后一秒却都哭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混在一起就算了,有些人生怕戏份做得不够,硬挺着让鼻涕流进了嘴里。就那画面,对他视觉冲击太大,一群人乌泱泱的为了几百块钱哭着,他突然就觉得很好笑,实在太好笑了,于是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住。在他被几个人架着扔出去的时候,他都还在不停的笑,这一次他的眼泪终于出来了。他笑出眼泪来了。
也许,自己适合当个喜剧演员?冷锋想了想,扯着嘴,对小白脸露出一张笑脸,道“一元也是爱,你行行好,给我点钱,等我明天找到工作了,我一定还给你!或者你给我点吃的也行……”
小白脸明显没见过这样的人,内心一阵嘀咕:搞什么?搞得好像我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一样。
见小白脸把一只手往裤兜里放,冷锋知道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于是,他咧开嘴,给眼前这个白瘦白瘦的小伙子,送上了一个更大的笑脸。
拿了钱,冷锋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巷子。待走远了一点,他冲着小白脸边挥手,边喊道;“谢谢,改日必当重谢。”
小白脸只是低头看时间,并没有抬头看他。
可后来,冷锋才恍然想起,他那天多搞笑,他怎么重谢?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住哪里,这钱他去哪里还给对方?
而小白脸也只当自己救济乞丐,破财消灾,盼着日后再莫相见,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直到一个月后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