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晚上8点钟,街上依然车水马龙。绿灯还剩1秒的时候,黑色迈巴赫没能冲出斑马线,只能戛然而止停在原地,像被突然扼住喉咙无法尖叫的怪物。
车内氛围有说不出的低闷,向旭橪有些烦躁,眉间蹙起,左手往下扯了扯领带,右手去摸车厢内格里的烟,刚要拿出来时,视线扫到副驾驶座上的贺令榆,顿了顿,捻了一下烟头便放下了。
其实他没有想到贺令榆会跟着一起来,本来他都已经要发动车子了,车窗上传来敲打声,摇下玻璃,是围着黑色围巾的她,长长的围巾遮住了她大半个脸,只剩一对灿若星辰的双眸,声音清冷,界限分明:“伯母他们不放心,让我陪你一起去。”
这个路口的红灯好像格外漫长,每一秒的跳动都在挑战耐心。向旭橪嘴角紧抿,英挺的面容没了往日的从容淡定,添了几丝狠厉肃穆,劲瘦修长的手指用力握紧方向盘。
几乎在绿灯亮起的瞬间,车子像蓄势待发的猛兽,倏地一下冲了出去。
刚刚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贺令榆瞄到了他青筋毕现的手,原来表面绅士温和的向旭橪也会有紧绷肃穆的情绪,等车启动后,才斟酌着开口问道:“令柠怎么会出车祸?伤势重吗?”。今天在商场的时候还好好的,就一个下午的时间,怎么会出车祸呢?再加上贺伯母强烈要求她一起去医院,也是,不管以后怎么样,依着两家的关系,也得尽到礼数,不能让别人诟病贺家,于是她便顺水推舟的来了。
向旭橪似是没料到贺令榆会开口询问,他微微转头看向对方,正巧她也侧首抬眸,两人目光撞在了一块。不知何时贺令榆取下了围巾,露出了光洁白皙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面容沉静如水,莫名让人心安,在忽明忽暗的街景映衬下,清凌凌的翦水秋瞳扑闪了几下,刹那间星芒闪烁。向旭橪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撤回了视线,轻扯嘴角:“说是酒驾撞到路障上,伤到了头部,现在在急救室里抢救。”然后一字一句语气冷沉,像夹裹着冷冰碴子似的,“小丫头能耐了,才十七岁就敢酒驾……”
贺令榆不置可否,毕竟向旭柠的名声在圈子里实在是太响亮。不像她大哥向旭霖以地质学者闻名,也不像她二哥向旭橪因商海新秀出名,她是因“纨绔子弟”的名号一战成名。按理说,向旭柠上面有两个如此优秀的哥哥,怎么地也不能成为一个混世魔王吧,但是现实往往充满反转。
向旭柠是向妈妈傅菀39岁高龄生下的幼女,这时老大向旭霖都已经15岁了,老二向旭橪也都8岁多了,突然多出的小女儿自然是全家人的心肝宝。小姑娘健健康康长到五六岁,都快上小学了,本就是女强人的傅菀便安心的将精力转移到工作上了,结果一个疏忽,小姑娘被绑架了,解救的过程不得而知,反正从此以后小姑娘性格大变,从天真烂漫一路歪成了不良少女,当然这还是因为向贺两家结亲的缘故,贺令榆才知道小姑娘转变的内情,但是外人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向家有个混世魔王,除了黄赌毒在家里人的高压管控下没沾,打架斗殴、翘课泡吧都是家常便饭,基本上就是纨绔届的翘楚。向家人因怜惜小姑娘幼时的遭遇,对她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违法的事就行,
向旭橪和贺令榆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快8点30了,二人跟着侯在门口接应的人快速到了六楼急救室。
在急救室外等候的人只有向家的管家林伯,说来也是凑巧,昨日向旭橪的爸妈去外地参加商业活动,过几天才回来,向家大哥向旭霖夫妻又跟着科考队出任务了。林伯先给向业承和傅菀打了电话,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林伯没有办法只能给向旭橪打电话。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刺目的亮着,向旭橪长身而立,神情肃穆,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冷冽气息。看着向旭橪欣长冷寂的身影,刀斧雕刻般的侧颜清冷如雪,贺令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的在他旁边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灯终于灭了,一个戴着口罩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医生出来了,对着门口等候的几人说道:“患者头部伤口已经缝合了,有些轻微脑震荡,目前没有发现瘀血,有酒精中毒症状,已经洗了胃。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贺令榆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也知道向旭柠暂时安全了。轻呼出一口气,瞟了一眼向旭橪,果然,这男人冰冷的气息消散了一些。
林伯跟着医生去办理一些手续,留下二人在门口继续等着。不一会儿,向旭柠便被推了出来,只见她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如雪,脸颊似有些婴儿肥,虽然闭着眼但也能看出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向旭橪虽然生气自家妹妹胆大妄为,但是看到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瞬间让他想起小时候,心里顿时软的不像话,罢了罢了,还是等她好起来再说吧。
向旭柠被推入病房,剩下向旭橪和贺令榆大眼瞪小眼。既然人已经没有大碍了,贺令榆正想着怎么找个理由告辞呢,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安静诡异的氛围。
因是视频通话,向旭橪划开手机屏幕,便直接点了接听,接着便有个奶奶的童音冒了出来,声音委屈巴巴的:“小叔叔,小姑姑还没有回家,林爷爷也不在。现在家里又只剩下童童自己了。”
自家侄子是个什么脾性,向旭橪心里一清二楚,神情不自觉的柔和下来,眼神温柔缱绻,语气温柔低哄,“童童,家里不是还有田阿姨吗?小姑姑和林爷爷都有事,今晚就不回去了。童童你都5岁了,是勇敢的大孩子了。”
童童撇了撇嘴巴,这些大人总是不在家,眼珠一转,他决定要适当的示弱,毕竟他还是小孩子嘛。小男孩撒娇的声音能把人萌死:“但是,但是童童才上中班啊,我还是有点怕怕的,小叔叔你不是回来了吗?你能来陪童童吗?”
因为声音是外放的,所以贺令榆也听到了这个可爱的男童声音,似曾相识的软糯童音让她不期然间的想起了皇姐的儿子,那个皇姐用性命生下的孩子。因着宫廷规矩森严,一年也见不了几回,最后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也是四五岁的年纪,会用软软的声音小大人般的乖乖喊她公主姨母,问她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后来叛军入城,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仿佛着了魔似的,贺令榆慢慢靠近向旭橪,等看清屏幕里那孩子的长相后,突然呜咽出声,豆粒般的泪珠砸下来,他们眉眼间怎么会这么像!尤其是眼睛,都是圆滚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黑珍珠似的,直直望着你的时候,心都要柔化了……
当贺令榆靠近的时候,向旭橪的身体有瞬间紧绷,以为她想看童童,便下意识的将手机往她这个方向递了递,刚想出声询问的时候,就看到她突然泪如决堤,饶是一向镇定自若的向旭橪也楞了一下。
视频那一头的童童看到屏幕里突然出现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的时候,也懵了一瞬。咦,这个漂亮大姐姐好像是他小婶婶?她还抱过自己,刚想打招呼的时候,发现小婶婶突然哭了,哭的很伤心的那种,比他闹着不想吃青菜的时候哭的还厉害,善良的童童宝宝立刻感同身受起来,“小叔叔,是小婶婶吗?是小婶婶吗?她怎么哭了呀?”
贺令榆哭的不能自抑,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让她留恋、让她又想逃离的皇宫,想起了皇姐小心翼翼给她受伤的双腿上药,柔声训责她莽撞骑马的样子,想起了她私自出宫,误了回宫时辰被母后责罚,皇姐为她求情护着她的样子,想起为安定边疆而下嫁的皇姐,在出嫁前一晚强忍泪意给哭花脸的她拭泪的模样,想起皇姐难产而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一向强硬的母后瞬间红了的眼眸……她好难过啊,她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为母后皇姐撑腰,她那般讨厌皇宫枯燥压抑的日子,却还是拼命的学习经史子集、练习弓马骑射,她想换来父皇的一丝关注,她想让母后能每日多展笑颜……
向旭橪见贺令榆哭的身子都一抖一抖的,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当务之急得先安抚视频那头的童童,将手机拿远了些,语调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童童,你小婶婶是突然肚子疼,就像你之前牙齿疼,也疼哭了对吧?小叔叔待会就回去了,现在你该睡觉了。”
虽然觉得小叔叔的话怪怪的,但是大人好像都挺奇奇怪怪的,童童决定相信他小叔的话:“那童童明天早上要和小叔叔一起吃早饭哦!还有,让小婶婶赶紧去看医生叔叔,看了就不疼了呢。”
和小侄子又说了几句晚安,便结束了视频通话。向旭橪低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地上的贺令榆,只见她双手环住自己,身子时不时颤巍一下,像极了孱弱可怜的小动物。望着她乌压压如瀑的黑发,想着白天在贺家时她的淡漠疏离,向旭橪竟有种荒唐的的感觉。
医院走廊上亮起的日光灯将向旭橪的身影拉的很长,他往左挪了挪,正好将贺令榆的小小的一团遮掩的严严实实,淡然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地上的人儿。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再难过的事,发泄出来后,也就慢慢沉淀成了心底的桑海桑田。贺令榆平缓了情绪,抬首望着眼前这个眉目俊朗、内里冷厉的男人,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刚才的悲伤泣意,因着沙哑,平白多了柔弱之感:“抱歉,让你见笑了。”
向旭橪不置可否,好奇心害死猫,他对不入心的事物总是会保持着适当的疏离。既然妹妹安然无恙,哭过发泄过的贺令榆看着也没有什么了,那就该干嘛就干嘛吧。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淡定从容,丝毫不提刚刚的事,“这儿先交给林伯,我现在需要回向家老宅,童童一个人在家不行。”
贺令榆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我也去。”仿佛怕对方会拒绝似的,又重复着强调:“我来的时候,大伯母他们已嘱咐我,对,就是要和你一起,反正我是要和你回向家老宅的。”
有意思,原以为她会回贺家,白天明明那么抵触,现在居然主动去向家。向旭橪挑了挑眉,掩去眸里的好奇,心下暗自思量,嘴上还是从容道:“那行,我们和林伯说一声,现在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