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到底不好。
如今事情既然已解决,又无人受伤,冯奕自不会再将此事挂在嘴边,遂点点头应下。
这时,红缨正好端着稀粥进来,粥里放了点人参,透着淡淡的苦味。
芷兮从托盘上接了过来,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自然而然的递到冯奕面前。
冯奕面容怔了一瞬,刚要开口,芷兮便将他堵了回去,“快喝吧,王奇现在没空,伺候不了你。”
冯奕只好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缓慢的喝着。
人参清苦,冯奕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但他心里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红缨放下托盘就走了出去,两人一个认真喂药,一个乖乖喝药,谁也没出声。
直到碗见地,冯奕这才疑惑道:“王奇在忙什么?”
芷兮放下空碗,轻声道:“许德元前两日死了,总不能将其他官员一直关在刺史府,我便让王奇以我的名义将他们关入大牢了,他忙着整理这些人的罪证呢。”
许德元的四肢被他砍了下来,舌头也被他给割掉,他跟人彘也差不了多少,冯奕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被疼死的。
公主既然已经出手管这事,想必王奇将自己所做之事也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他低垂下眉眼,有些不敢直视少女清澈明亮的双眼,心头涌上了一抹苦涩:“公主是否也觉得臣行事狠辣,毫无人性?”
他是司礼监掌印,又身兼东厂督主一职,这些年他为着安庆帝杀了不少人,但这还是第一次下手如此重。
外人都说他手段狠辣,视律法于无物,视人命如草芥,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却在乎公主的。
冯奕的神情芷兮尽数收入眼底,她笑一笑道:“苍云寨为祸一方,与金美楼沆瀣一气,自然该平。”
“许德元身为禹州刺史却作恶多端,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再者,许德元是畏罪自杀,与你有何关系?”
无论冯奕对许德元做了什么,在外人眼里,许德元的所犯之事证据确凿,他畏罪自杀本不奇怪。
“不过……”芷兮顿了顿,又接着道:“你身边的人很多,以后这些杀人的事,尽量交给别人吧,沾染太多血气总是不好。”
冯奕抬起头,深深的望着她,哑声道:“公主的话,臣记住了。”
芷兮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声音温和道:“你不要多想,养好身子最要紧,我还不到十八岁,可不想这么快就成为寡妇。”
“不会的,臣不会让公主成为寡妇。”
他会让她成为一个自由,不受其他人掣肘的公主,无忧无虑的过完这一世。
话毕,芷兮却没有再开口。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沉默就像是淡淡的人参苦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升腾。
他话里的意思,她岂能不明白,只是以前听着是高兴,今日再听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说不上的难受。
她摇了摇头,率先打破沉默:“好了,你身子还虚,先休息吧,我先走了。”
说着就转开视线起身,余光却瞥见冯奕似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触到她咬下的牙印时,他似乎还怔了一瞬,继而抬头看了过来。
芷兮再次接触到他的视线,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突然就跳了起来,仪态全无的跑了出去,留下冯奕满脸笑意。
他昏睡了几日,早已忘了自己被咬了一口,方才感到颈侧有微微的痒意,伸手一摸,这才想了起来。
本也是下意识的看向她,却没想到惊着公主了。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还有仇未报,临死之前怎么也得把京城里那些人给拉上,所以,他不能死在禹州。
也不知道京城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
*
京城,皇后宫中。
祁俨乌衣白发,一双浑浊却又透露着精明的双眼打量着上座的皇后,片刻后,他才用着恭敬又不失慈爱的语气道:“几年不见,皇后娘娘清减了不少。”
皇后深深叹气,道:“父亲你知道的,恒儿性子过于绵软,女儿难免要为他操劳一二。”
祁俨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二皇子殿下是个只爱风月不爱江山的人,要辅佐他,是比较费力些。”
皇后眉目里带着一点黯然,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有时候我真怀疑那孩子是不是我亲生的。”
祁俨道:“娘娘说笑了。”
“咱们祁家人的风骨,他是顶点没有,反倒是跟靖渊一样,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祁俨一愣,严肃道:“娘娘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父亲放心,这宫里都是我的人。”皇后身子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道:“只要兰枢一日手握兵权,他就不敢废我。”
祁俨看着女儿如此,不由摇了摇头,遗憾道:“我常常在想,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同意你嫁给陛下,你性子要强,陛下并非你的良人,这些年看你与陛下过成这样,为父真是后悔。”
陛下与皇后如今就连相敬如宾四个字都算不上,祁俨看着女儿额头那道疤痕,心里痛恨至极。
陛下居然对一国皇后下如此狠手,可见是不把他们祁家放在眼里。
皇后一手拍在几案上,眼里迸射出凌厉的恨意:“我忍了他这么多年,也算是够了,既然他如此待我,我也不必再对他仁慈,这皇位,也该让恒儿去坐了。父亲,你说呢?”
祁俨道:“娘娘言之有理,既然娘娘自始至终都是想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那么做太后还是皇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得到祁俨的支持,皇后面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继而又目露为难:“只是左敬德油盐不进,就算靖渊出面,他也不愿将孙女嫁给恒儿,若是不能让丞相府站在咱们这边,这事情怕是棘手的很。”
祁俨冷笑一声,眼底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娘娘不必忧心,不能为我所用者,宁可除去,也不可让其为对方所用。”
“父亲说的是,只是,如今靖渊身边有个冯奕盯着朝廷百官,恐怕不好行事啊。”皇后起身在殿内踱来踱去,眉心间的忧愁分外明显。
祁俨道:“他不是去禹州了吗?即便他现在动身,最少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有了祁俨的话,皇后的心顿时安了下来。
父女两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宫门快下钥,祁俨这才离开了凤仪宫。
*
祁俨走后,皇后的贴身女官走了进来,低头垂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皇后睨了她一眼,冷冷道:“又怎么了?”
女官回道:“回皇后娘娘,安宁公主递进话来,说是与驸马生了气,请皇后娘娘做主。”
安宁公主便是靖芷枫出嫁时,安庆帝赐给她的封号。
与自己的年号相差一字,可见安庆帝对这个嫡女还是很重视的。
皇后按了按眉心,不耐烦道:“她又与驸马生什么气?这才成婚不到一月,都生了多少次气了?”
其实夫妻间哪有不生气,她与安庆帝更是过得像一对陌生人。
只是他们这还是新婚,且枫儿与许世安也算是两情相悦,且她还怀着身孕,驸马怎么都会让着她一些。
然而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多半都是枫儿无事找事。
果然,女官接着道:“安宁公主说,她想将驸马房里原先的侍女给打发了,驸马以那侍女伺候妥当为由,不让她赶人出去。”
皇后轻蔑道:“那侍女是许世安的晓事侍女吧?”
女官尴尬回道:“这……公主没说。”
皇后讽刺的一笑,道:“你告诉枫儿,如今她是安宁公主,屈尊下嫁到许家,自该拿出自己的威仪来,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她这么多年的公主是白当了吗?”
“再者,一个给主子暖床的玩意儿罢了,她何苦要放在心上?”
其实皇后说的对,靖芷枫怎么说都是一国公主,且是皇后嫡出,身份贵重自不必说,武安侯府的人本来就该将她高高供起。
只是靖芷枫知道夫妻间太要强不是什么好事,尤其自己的地位本来就高出许世安许多,她不忍拿自己公主的身份来逼迫他就范,那样难免不会让许世安对自己心生芥蒂。
所以她只能独自生闷气。
她的侍女青提小心翼翼递上一方锦帕:“公主,别哭了,您如今怀着身孕,可得注意身子才是啊。”
其实她并不在意靖芷枫的身子,只是自己倒霉,被内务府拨来伺候她,若是大公主出事,她们自然也得跟着陪葬。
靖芷枫闻言,只是冷冷的睨了她一眼,继续自顾自的哭着。
这时,外间传来其他侍女的声音:“见过驸马。”
青提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驸马在,公主的态度就会好很多,她们也不必时时在这紧绷着了。
许世安一进来,就看到靖芷枫靠在临窗的软榻上,双眼含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让人不免心生疼惜怜悯。
然而这疼惜怜悯只是他对于可怜女子的本能反应,对着靖芷枫,这感觉转瞬即逝。
这半个多月,她几乎是日日都要哭一回,且基本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
比如如今已入深秋,府上的树木也渐渐凋零,枯黄的树叶不停的飘落,府里的下人几乎时时都在打扫。
母亲便吩咐下人,不如一次性全将落叶打落,也省得刮风天气吹得到处都是。
就这件事,靖芷枫就哭个不停,说什么他母亲定是不喜欢她,明为打落叶,实为打她的脸。
许世安当时听了简直匪夷所思,恨不得将她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长得是什么。
他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起初还能耐得下性子哄哄,渐渐的,他就连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烦闷。
偏还不能不哄。
许世安掩饰住眼底的厌烦,挥了挥手示意青提等侍女下去。
他走到靖芷枫跟前,面上挂着牵强的笑容,“还生气呢?”
靖芷枫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
许世安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咬牙道:“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他伸手抚上她的腹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冷淡:“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做什么非要跟一个侍女过不去?”
靖芷枫的哭声已经低了很多,人也顺势靠近许世安怀里,只是依旧不说话。
许世安接着道:“你想想,自你我成婚后,我日日都宿在你房中,哪有心思想别人。”
“而且,我不让你赶她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是自小就在府上伺候的,家里也没个什么人,你赶她出去,岂不是要断她生路?”
许世安耐心的说了许久,靖芷枫终于止住路声,只道:“既如此,等公主府修缮好,你就陪我搬出去吧。”
武安侯的后宅太乱了,她偶尔去花园散个步,也能碰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实在心烦。
住在哪里对许世安来说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他便答应了。
靖芷枫闻言,终于展露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