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伞的手颤了颤。
雷鸣之声就像在耳侧响起,但在滚滚雷声之中,皇后听到了那低如叹息的称呼。
刺眼的电光闪过,她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烨帝。
皇后低头看向温庭,只见瓢泼大雨也挡不住温庭双眸中的光。她叹了口气:“那便尽管去做吧。”有任何事,都还有她在。
她将伞柄放入温庭手中,拖着正红的宫装裙摆,走入雨中。
太极殿中,静得可怕。吴林低头不语,却听烨帝的声音响起:“吴林,她走了是吗?”
吴林忙答道:“是,陛下。”烨帝亲眼看着,怎会不知道。
“去送伞。”烨帝吩咐,随后转身,回了内殿。
吴林诶了一声,提伞匆匆走了出去,去追皇后。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天暗了又亮,清晨之时,吴林才拿了圣旨出来,递给了温庭,叹了口气道:“大人,可以回去了。”
僵持一晚,温庭没有任何服软的意思,逼得烨帝无法,下了旨意。既然温庭坚持他与应家是姻亲,那这主审的位置,自然是要罢免。有这姻亲的关系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主审的。
温庭接过圣旨,大概扫了一眼,眼波平静,在拒婚的那一刻,就有所预料。想要保住一些东西,总要付出些代价。
赐婚之事,不是没有更稳妥的法子,对于他来说,婚姻从来不是首要的事。若是从前,他或许就顺势而为,应下了,可现在,不是从前。
他厌烦了金殿之上那人对他人理所当然的逼迫与掌控。许多年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身不由己,一步步踏入这牢笼似的深宫之中,所以他不愿重蹈覆辙。
小院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那一双如星般的眸子,从最初的惶恐,到如今的亲昵和依赖,他无法想象,那双眸子失去光彩会是什么样,他不愿冒险。
应辞承受的已经足够多了,那些流言蜚语,毫不留情地攻击着一个女子的清白与坚贞。他若是应下这桩婚姻,她从此便陷入无法翻身之地,永远背负着一个以色侍人,不知廉耻的名声,他不愿如此。
拒婚的理由千千万万,归根到底,不过是,他不想。可他始终没有想过,他为何就这样脱口而出用应辞抵了这桩婚姻,没有丝毫迟疑。
他揉揉了膝盖,拿起身侧的雨伞,站起身来,纵然是习武之人,下跪一夜,双腿也是非一般的僵硬酸疼,他踉跄了一下,不等吴林伸手,便重新稳住身形。
他双眸微垂,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理着油纸伞,一点点地折好,系起。
随后朝着吴林道:“请公公转告陛下,温庭谢陛下圣恩。”
他转身离开,脚步僵硬,但脊背挺直。
吴林欲言又止,望着温庭的背影,有些微的恍惚。一直以来,烨帝与温庭都是君圣臣贤,在烨帝眼中,温庭虽然年纪轻,但做事周到,只是不太能藏住心事,烨帝一边提拔,一边教导,将温庭推到现在的位置。从前他以为,对于烨帝,温庭是敬畏又感激的。
但现在,他竟有些看不透温庭的心事,温庭嘴里说着谢,可身上透着的都是从前不曾看到过的桀骜。如今再看,从前那些哪是敬畏与感激,而是克制与疏离。
温氏小筑。
应辞迷迷糊糊地醒来,无意识地朝后仰头,磕到了脑袋,才发现,自己竟然靠着门框睡着了,低下头,看到身上披着的厚实披风,模糊想起,夜里明锦明瑶让她进去休息,她坚持要在这里等着,明瑶拗不过她,只好拿了披风,由着她了。只不过她一直等到睡着,也没等到人来。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将披风随手搭在胳膊上,另一只扶上脖子,摇头晃脑,轻轻揉捏,缓和着僵硬的肩颈。
她刚停下来,便瞧见门口立着一人,丝绦束腰,玉佩静悬,君子风华,不知是不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隔着那么远,她仿佛都感受到了温庭身上的湿意,连带着那眉眼,都失了往日的温和,带了点萧肃,她心头没由来地一跳。
她瞧着温庭走来,将她抱在了怀里,带着湿意的呼吸洒在她的耳边:“抱歉,我来晚了。”
应辞回抱住温庭,双眸圆睁,有些惊讶,温庭竟在向她道歉,更重要的是,在温庭的声音里,她竟然听出了一丝疲惫和脆弱?
脆弱这个词,实在很难和温庭联系在一起,她定了定神,压下脑中的胡思乱想。
其实温庭没来,说不失望是假的,可看到温庭现在的这个样子,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了,只摇了摇头道:“没事的,大人,宫宴之上,难免有难料之事,赶不及也正常。”
温庭松开了应辞,直起身子,越过应辞的肩头,看到房里桌上未动一筷子的菜肴,眸光一滞,他接过应辞手中的披风,拉着应辞的手进了屋,道:“你想如何过节,今日都随你。”
应辞眸子都亮了,藏不住的惊喜:“真的吗?”除了休沐之日,温庭很少会有这样多的时间,昨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应辞这就要站起身来忙活。
只不过她一瞧温庭一脸苍白和倦色,算算时辰,从城里到这里要一个时辰,温庭这样早就到了,必是起的很早的,难怪看起来有些疲倦,应辞方才脑子里的疑惑瞬间通了,于是她推着温庭进了寝室:“大人想必起的早,先睡个回笼觉再说,其他的我来做。”她狡黠一笑。
温庭无奈,在应辞的软磨硬泡之下,躺在了床上。他岂止是起的早,他是没睡,从宫里出来,回到府中匆匆洗了澡换了身衣服便快马加鞭的过来了。
到了门口,便看见应辞坐在凳子上靠着门框熟睡,他心中有些闷堵,是他食言了,不过将应辞拥入怀中,看到她的笑颜,心中的郁结又一点点疏通。温庭想着这些事,竟真的睡着了。
他以前常常难以安眠,更遑论做梦。可这一日,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回到了那一片茫茫的北地。
西北边地呼啸的寒风刺骨,可寒风里的一座房屋里,却总是烧着暖烘烘的炉子,烹着热汤。
温庭还是个小孩时,身量没有现在这样颀长,脸颊也因为凛冽的寒风,有些粗糙。那时总是天还未亮,父亲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臭小子,起来了,还要赖到什么时候?”
他常常烦躁的将被子捂上脑袋,能拖一会是一会,但最终还是被父亲拎到屋外,站在夜色里开始打拳,直到太阳升起,他大汗淋漓,才会重新进屋,歇一会,母亲便会端上烫手的热汤,嘴角都是笑意,让他暖身子,还不忘嗔怪父亲:“还是个小孩子,这么折腾做什么?”
而父亲一脸笑意,话里却没有丝毫软意:“学武,就是要从小练起。”
温庭家里偶尔会有一个男人拜访,后来他才知道,那人是个戍边的将军。那位将军有一天看到他在院子里练武,便指点了他一番。
他看到那个人,一手长剑,舞得让人眼花缭乱,他看的愣了神。等那人走后,他便与父亲说,他也想学剑。
他本意是想让父亲给他找个师父,父亲虽然会指导他打拳,但父亲自己是不会武的,因为父亲有一条腿是瘸的,连走路都走不快。
可是那一日,他看到父亲明显的怔愣,也是那一日,他才知道,父亲原来也是会武的。即使双腿不便,只是坐在那里舞剑,剑光依然让人胆寒。
父亲的语气中,有强行克制的激动:“你当真想学。”
他点了点头,从此便练起了剑。
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充实又快乐。
只是等他的剑术到了连不苟言笑的父亲都称赞的时候,父亲却死了,旧疾复发,不治而亡。那时他不过十岁,家中便只剩下母亲与祖母,清苦的日子更加艰难,幸好有那将军和夫人时常接济,他们的日子才勉强维持。
也是那时,他见到了那团子似的小姑娘,肌肤娇嫩,绒花别在头上,十分可爱,母亲常常抱着,十分喜爱。有时也会往他怀里塞,说:“你抱抱妹妹。”
他那时已经不会笑了,因为他知道了他们家为何过得如此艰难,即便父亲已亡,他也可出去找些零活,维持家用,总不至于让日子过不下去。
可他找不到,他走到任何地方,周围的人都避之不及,更不会给他提供任何活计。他们是被流放而来的罪人,他听那些人说。
小姑娘第一次被塞到他怀里时,便被他板着的脸吓哭了,惹得母亲和那位伯母笑个不停。他无法,一下一下哄拍着,小姑娘却哭得越来越亮,他皱起眉头,冷冰冰地将人塞了回去。
往后的那些日子,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带着那个“妹妹”,知道她何时饿了,何时又想要些什么东西。他带着小姑娘站在雪地里,看着小姑娘扭着小小的步子,在雪中滚作一团,那些日子里,那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是那个家里唯一的快乐来源。
等客人走后,他便会看到母亲常常对着烛光发愣,看到祖母偷偷抹泪,而她们却总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重新换上笑脸。
后来,小姑娘跟着伯母回去了。
再后来,母亲也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