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歆竹睡在许轻的床上,盖好的毯子挣开又被覆上,学辰悉心照料,热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弯的睫毛微微一颤,冰雪似的容颜就生动起来。
“许轻。”学辰对她说,“君轶决定片子不用重拍,白俄的拍摄,你也要来。”
“不去。镜头里的你,我不想再看!”许轻拒绝,看多了,眼睛会醉,心会生病。
学辰只当她气还没消,问道:“这么晚回来,是去拍什么?”
她抱住相机包,慌忙退步,肘间触到桌上的文件夹,纸张散落一地。
第一页是学辰面部轮廓分析图记录着他被拍摄时最好看的角度,第二页描述了他在不同光线下呈现的截然相反的表现力,第三页分析了明斯克的日出日落时间与经纬度,制作了适宜拍摄写真的时间表,第四页分别列出了他适合与不适合的颜色,第五页是男生补血宜忌和她为他设计的一周食谱。
“不想拍我,还研究这些?”学辰轻问,同时紧绷着自己。
“我无聊!”许轻死抱相机,一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我问过餐厅老板娘,戒指,你都找回来了,不告诉我,是不是……想要讹我一笔!”
“许轻……”学辰失笑,冷冷清清,凄然萧索。
猜不透他想说什么,顿了很久,也无后音。
谭歆竹醒来了,翻身而起,刚刚的大醉像是装的,步履轻快走到客厅,自己榨起果汁来。
厅中一阵喧闹。
许轻出来,韩熙和苏滢之外的四个全是她不认得的,一个瘦瘦高高弓起虾米腰,一个文质彬彬闷着脑袋,两个男孩子身边各有一个女孩。
苏滢朝许轻招手:“这是我们公司同事还有我闺蜜,李烨,毕然,周晓楠,唐觅,你们四个奴才可长点儿心吧,还不麻利儿地跟宝座上的女人请安。”
李烨赶忙单膝一跪:“许总千金,我祖上是康熙爷的侍卫,正四品。您叫我小李子就成。”
沙发搬去了画室,几个人随地瘫坐,瓜子花生薯片满处攘,李烨和毕然守着酒架参观半晌,韩熙让他们每人挑了一瓶打开。
韩熙答应苏滢不再喝酒。
苏滢答应不跟别的男人喝酒。
两人杯中都是橙汁,谭歆竹刚刚醉过,也喝橙汁。
所有人都在畅聊,谈资低俗,脏字不断。
只有许轻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学辰身边的谭歆竹,很奇怪,那个女人一出场,她就变得可笑而无所适从。
唐觅送来个新款面包机,跟苏滢一起研究怎么用。
毕然展示他的墨宝:“韩熙,我特意给你写了幅字,刚裱好的,挂你办公室怎么样?”
学辰懒懒嘲笑:“你这二货,厚德载物谐音就是好多债务,暗讽他的处境?”
李烨踢了学辰一脚:“下回给你丫也写一个,天行贱,人至贱则无敌。”
周晓楠笑道:“李烨你丫,早上卤煮,中午炒肝,晚上炖吊子,帆姐估计就是被你恶心的,才辞职走了。”
毕然叹道:“唉,又一个不告而别的,也不知帆姐怎么回事儿。尹大官人,你去年走时候也是蔫不出溜儿,还留了封信给程头儿,经理助理便宜了庆子,你咋不给李烨?他失去你的宠爱了吗?”
“跟他一起睡了六年啊,早就腻了。”学辰扶额,“麻烦换个称呼,叫小爷,尹少!”
周晓楠第一个抱大腿:“尹少吉祥,日后多多提携。”
学辰懒得看她:“你?横向十一字腹肌,怎么提,抱都抱不动。”
“我媳妇儿,你惦记抱?”李烨喊道,“太荣幸了,抱一下,二百块,微信转账。”
毕然感慨井喷:“真是钻钱眼儿里了呀,唉,这年头儿,有人占了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便宜,站在金字塔尖上,其实他们也不见得多有本事。可真正有本事的人呢,大多被压在雷峰塔底下苦熬岁月呢!”
学辰却说:“地产泰斗独生女,铭服饰太子爷,本该是金字塔尖的人物,还不是跟你们一样公交地铁给人打工,过得还不如白娘子呢。苏滢,你不如从了本少爷,锦衣玉食少不了你。”
“承蒙抬爱,可惜我只喜欢吃软饭的。”苏滢万福道,“陈国本的拐棍儿就在画室收藏,尹少若再出言不逊,我们家醋王怕是要赐你杖毙。”
只是简单的谈笑,学辰那么松弛,连紧缚的灵魂都释放出来。
李烨提议:恶心不死你,算我白活!
他给学辰出题,跪着叫谭歆竹一声“妈”,或者给她个公主抱。
谭歆竹摆好架势等着儿子参拜,却意外的被他抱了个结实,他搂得那么紧,眉睫也在迫近,又突兀地转了个圈,谭歆竹的脚尖正从许轻眼前飞过,那一道弧,彩虹似的规整。
放下她来,学辰笑得轻浮:“美人儿,手感不错。”
按规则,下一个由学辰指定,他冷涟涟的,喜怒不显,看向韩熙:“承认自己是个吃软饭的废物,或者把《鸳盟书》下卷温室定盟那章现场演绎一遍。”
温室定盟,正是躺椅play那章。
毕然见此,解围:“那不够刺激,改一个哈,韩熙你有多少存款?”
韩熙闭目一算:“买下墨凛系列之后,所剩无几,只有定期五百万,基金三百万,港股……”
苏滢捏住他的嘴唇,阻止问:“真要把家底透个干净?这些连我都不知道!”
“你从未问及,如何知晓?况且,清雅之人该视金钱如粪土。”他无辜万分。
苏滢气得呕血:“清雅个屁!我他妈就是个糙老娘们儿,视财如你。”
韩熙悚然:“滢儿,满口脏话,成何体统!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可……你若真的视我如命,小小瑕疵倒也无需介怀,骂着痛快便随你吧。”
众人乐得排山倒海,算他们演绎过关。
忽而想起什么,李烨掏出手机,播放当年学辰在西餐厅玩游戏的视频。
许轻凑近了些,看到屏幕里的学辰扭扭捏捏走向一个半睡的女人,问她是否需要特殊服务,那女人从身后勾住他询价,此时,另一个女人将他拉走,说学辰已经被包了。
按他们的节奏,此刻该是笑趴了,许轻逼着自己笑了两声,可看到视频里的女二号刘帆出场,他们齐刷刷地敛了神色。
许轻刻意的笑,尖锐而不合时宜。
她融不进去。
他们是一个类别,一个圈子,一个种族,而自己不属于他们,她被关在热闹之外。
手机通讯录里,每一个名字都若即若离,许轻这才惊觉,她只有同学没有朋友,她永远是聚会上的焦点,调集整场的光芒直至曲终人散,饭局之后,互不相识。她的优越感是自发的,有着无可匹敌的杀伤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同龄的女生不再陪她逛街吃饭,也没人愿意应她的约,而同龄男生动机不纯的把戏太容易识穿。
她的骄傲把她变成孤家寡人,而她的聪明让整个世界了无生趣。
许轻回了客房,突然想起母亲潘忆宁曾经对她说过,你有不错的出身,长相也是掐尖儿的,那就别指望能找到太完美的爱情,否则你肯定活不长。
人的福分有限,得到太多终会失去最难舍的。
又是个寻常无奇的清晨,面包机“叮当”一声脆响,苏滢随口叼起一片自制的椰奶面包,路过客房,踹了一脚:“宝座上的女人,用膳了!”
没人回应,房间空了,衣服、包包和许轻都已不在。
学辰从画室出来时拖着行李,他要搬回麦盟那里去。一边吃面包一边翻看许轻留下的食谱,自己噎到了都未曾察觉。
苏滢不知道许轻和学辰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学辰的眼神是一条伤痕累累的独木桥,架在期待与绝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