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玉整整昏睡了十日,秦红药根本坐不住,一天几次的拉着姜流霜让她看了又看。等到秦红药又一次“破门而入”时,姜流霜再也忍不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
“你知不知道她那几月在九华山上是怎么过来的,靠几粒米一口汤的熬过一天又一天,她现在这个身体,就是再睡一个月我都不奇怪。而且我看她内伤如此之重,好像手腕骨头也不利索,除了新伤还有旧伤,她从九华山走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严重,你是怎么折腾她的你心里没数吗?”
秦红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表情似是被冻结在脸上。
姜流霜瞧着她停滞的神情,又有些心软,语气渐渐缓了下来:“我自是知道你也不易,你二人的事我本不愿多说,但她为了你可以说是抛弃了一切,你当真要……”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请你帮我。”秦红药垂下眉眼,目光无意识的落在房中的某一个角落,一向雷厉风行的人看来竟有些恍惚。
姜流霜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说出这样的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道义抛在一边,问道:“可现下你不是一切顺利么?我看这中原再没有人能挡住你了。”
秦红药咧了咧嘴角,像是在笑,却没笑出声,瞧来便有些古怪的苦涩。可她随即又回过神,掩饰般的笑道:“你且听我的,况且你也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
说罢她便逃也似的匆匆转身,不肯去听更多的问询,全然忘了她来找姜流霜是为了什么。她走回自己的卧房,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门前久久不动。她望着门上的褪色的雕花,想着门内沉睡不醒的萧白玉,念着城外山雨欲来的四伏危机,就连推门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那日在战场上她亲信皆叛,明明白白的得知不但毁天灭地的火炮没有被摧毁,谦王也带领大军浩荡而来,即使不知他兵力几何,也明了那定是一场前无古人的旷世决战。
她并非没有想过退兵,人肉之躯如何抵挡得过钢铁洪流,只是她如今打下邺城已是十年等一日在等来的战机,倘若退兵,恐等到她百年以后都再无如此良机。况且谦王若是继续挥军北上,即使她退回大金,又如何才能防守火炮攻城?
思来想去,这一场都不得不战。而更重要的是,这一战只要胜了,那金军入土中原便是眨眼之间。待到那时,她便能即刻退位,真正的与萧白玉安稳而平和的永远在一起。
所以她要萧白玉好好活着,只要她活下去,就能……
周遭来来往往的亲卫将领皆向她行礼,在她耳中聚成一团模糊的杂音,乱哄哄中她忽然听到门内有轻微响动声。就这一声,像是蓦地魂归附体,她一头扎进房中,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合上。
萧白玉歪斜的坐在床上,一只手捂着肩头,原本放在床头的茶杯滚落在地。她闻声抬起头,迷蒙的视线先晃了一下,又定定地锁着秦红药,越来越清明的目光柔柔的笼罩下来。即使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身在何处,可瞧见秦红药就站在自己面前,便一切都放下心来,她声音沙哑地唤道:“红药。”
秦红药怔怔的看着她,几日来头一次如此鲜明的感觉到心脏在跳动,哪怕姜流霜已经说了百遍的无碍,可光是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就快要把自己折磨到丢了魂魄,无法呼吸。
萧白玉见她只是沉默的站在不远处,下意识便要转身下床,只一动腿上就传来了痛感,她闷哼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处。
秦红药比她更快,在小小的一亩三分地里竟然用出了轻功,只一闪身就来到了床边,一把掀开萧白玉腿上的薄被,心急火燎的检查她的箭伤。哪怕瞧着并未出血,也转头就想去把姜流霜叫来,走了没两步,又回头道:“白玉,你等我片刻。”
她语速极快,萧白玉还没反应过来,就不见了她的身影。甚少见到她如此慌乱的模样,好像每一次她这样失魂落魄都是在自己受伤的时候,萧白玉渐渐回忆起一些昏迷前的场景,看来这次又是好生让她担心了。
萧白玉四下环顾了一圈,眼前场景有些熟悉,脑中忽的闪过众多邺城将领在她面前下跪的模样,她立时就想了起来,此处正是邺城的将军府。看来红药定是打赢了,她先是一笑,那笑意还没出来就转瞬没落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叹,内疚和负罪感好像是被冻结在心里,每碰一下都有刺骨的寒冷。
没等她再多想,房门又像之前一样砰的打开合上,就看着姜流霜气喘吁吁的被秦红药拉着站在床前。萧白玉有些惊讶,连远在九华山的人都到了邺城,她到底是昏迷了多久,难怪红药会如此仓皇。
姜流霜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秦红药,瞧见醒来后的萧白玉也没什么好脸色,她一屁股坐在床边,拆开绷带看了一眼,又原样裹上,嘴里絮叨个不停:“当时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你都当喂了狗是吧,你看看你,现在至少三月不能动武了,你满意了吧!”
萧白玉被她念叨的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想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她在最后关头催动了阎泣刀,本以为就算不死也是个走火入魔的残废,却没想到她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她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
萧白玉看向身边的秦红药,正正撞进了她眼中的似水柔情,四目一相对便如胶似漆,分也分不开。她抬了抬手,秦红药立即挤到床边,紧紧握住了她,拇指一遍遍在她指节处抚动,长了些的指甲划在皮肉上,留下一道道短促的白痕。
萧白玉倒也不觉得疼,只有细微的痒意,像是从满溢的大海里涨来的潮,一下下拍打着她的心,那无孔不入的情意从四面八方漫来,让她清晰的感受到秦红药的担心,焦急和同自己一样的庆幸。
秦红药抓着她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萧白玉这才瞧见她面上的憔悴,鬓发衣领也凌乱,只有那充斥血丝的眼里泛出明亮的光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萧白玉看不得她这幅模样,眼眶不知何时热了起来,她强忍着鼻酸,哑声道:“你头发乱了,衣服也脏了……”
秦红药目光一动不动,似是在用视线描摹她的面庞。半晌后才应了一声,声线也有些颤抖:“我这就去换。”
她嘴里说着马上,身子却像在床边扎了根,萧白玉回握她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分明也是不愿她此时离去的。
倒是姜流霜受不了了,噌的一下站起来,语气里说不出的嫌弃:“得了得了,我还是让开吧,不知道的看你们这样,还以为失散了十八年后重逢呢。我只再说一次,三月内你万万不可再动武,否则立时会经脉尽断,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你了。”
萧白玉浅笑了一下,三月不能动武的后果已比她想象的好上太多,她终于能抽出些心神回话:“我明白的,麻烦你这么远跑一趟了。”
秦红药勉强转头看了姜流霜一眼,目光瞬时又移了回来,她此时已冷静了不少,再开口时不见颤抖,语调低又沉:“你今日不是说有急事要走,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姜流霜瞥了眼萧白玉,见她脸色虽苍白,但气色已是不错,便回道:“明日就走。”
秦红药背对着她点了点头,等到姜流霜离开后,秦红药才长长的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忽的松懈了下来。萧白玉抬手将她垂下的散发抿到耳后,声音中都浸着笑:“紧张什么呢,我无碍的。”
秦红药往里坐了坐,同她一起靠在床头,胳膊小心的避开她伤到的肩膀,将她揽到自己肩上,两人便亲密无间的靠在一起,任谁都能听到对方急一阵缓一阵的心跳声。
待见到萧白玉清醒的惊喜庆幸褪去,一直压在心底的埋怨和怒意便随着涌上,秦红药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可话出口还是难免带了怨气:“无碍无碍,这些日子我可听了上百次的无碍,可你就是不肯醒来。白玉啊,你总是这样,让我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她及时掐断了话,没让萧白玉察觉她到底有多么悔恨,她当时分明是知道的,分明是清楚她的白玉可能有危险,她却置之不理。她深陷两难的选择中,纵使一遍遍的懊悔,但若是这个选择再重演一次,她又该如何?
这些天来秦红药经常会想,原来当年白玉面临选择的时候竟是如此艰难,一定要在自己和她背负的责任中放弃一个,她是要承受比自己多上百倍的痛苦才能义无反顾的站在这里。可恨的是,自己竟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白玉经历了多少的内心折磨才让她们能在一起。
秦红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额头抵住萧白玉的侧脸,在她脖间缓缓吐息着,任凭心中情绪沸腾。萧白玉侧了脸,用唇瓣轻轻厮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希望能以此抚平她的不安和焦躁。
只是再怎么亲吻还是觉得她情绪过于低落,萧白玉觉得有些不对,她忽然想到了一点,试探道:“红药,虎符是不是没能寻得回来?”
秦红药闻言惊诧地抬起头,虎符难道不是白玉夺回的么,但明明已经从她身上找到了啊。
萧白玉对上她惊疑的眼神,还以为她根本没有察觉这回事,更加急道:“虎符被谦王派来的人夺走,我一路追他到峡谷中,但他借着伏兵脱身,还说要将大营中的守兵都引去峡谷,莫非守兵都……”
“莫要担心,大营一切安好,虎符也已寻回。”秦红药见她激动,忙让她安下心来,只是听她如此一说,就更加让人困惑不解。再联想到姜流霜所言,白玉能催动阎泣刀后还平安活下,虎符失而复返,大营安然无恙,难道当真有人相助?
可如今又怎会有他人相助,还躲躲藏藏不肯明面示人,秦红药不愿让萧白玉知晓她心中所忧,又不想让她担心,便扯了两句搪塞过去。可萧白玉到底聪慧,又对她了如指掌,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忧心忡忡,眉头不自觉便皱了起来。
萧白玉面色本就苍白如雪,两弯细眉一蹙,就像寒风里撑起的冬梅,孤美的令人心疼。秦红药心口极酸,最了解她的永远是白玉,为她出生入死的也只有白玉,可如此美好的人,自己竟然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多么无用,多么残酷。
秦红药忽然有了种冲动,想将一切一切发生的或即将到来的事都一股脑的告诉她,告诉她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她。告诉她步步逼近的大战是何等凶险万分,害怕她再受一点伤害,更害怕自己再度面临选择的时候,不能义无反顾的冲到她身边。
她想将这几日沉沉压在心头的悔恨,担忧甚至是恐惧都告诉萧白玉,她的白玉一定会用最包容的姿态拥她入怀,抚去她心上所有的褶皱,再用一贯坚定的语气说,我们生死与共,一往无前。
秦红药沉默地挣扎,萧白玉也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只容得下她一人,相握的手也已最缠绵的姿势扣在一起,掌心的温度脉脉流动。
秦红药一口气已提到喉口,门外忽然传来慌乱的捶打声,柔情笼罩下的迷雾猛地散开,她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已做好的打算,满腔的衷情随着那一口气永远吞咽了下去。
她不能再将萧白玉置于生死悬崖的边缘,永不。
萧白玉望了眼砰砰作响的木门,又看了眼不打算再开口的秦红药,神情渐渐淡了下去。
秦红药整衣下地,又将萧白玉腿上滑下的薄被盖好,才清了清嗓子,唤了声:“进来。”
萧白玉不料推门而入的竟是姜潭月,眼中刚泛起一抹喜色,可瞧见她一脸悲戚欲绝的模样,靠在床头的脊背立时挺直了起来。
姜潭月直冲到床边,还没张口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抽噎道:“玉姐姐,玉姐姐……”
不安已经堆满了心头,萧白玉强打起精神,尽量温声道:“莫急,慢慢说。”
一时受到的冲击太大,姜潭月抽搭了几声也没说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挤出自己的声音:“堂姐刚刚告诉我,孟前辈来信说忽然病重,急着,急着要寻你回去……怎么会这样啊玉姐姐,我和堂姐明明刚走了半月……”
萧白玉一愣,猛地伸手拽住姜潭月的衣袖,她再怎么虚弱力气也不可小觑,姜潭月被她拽的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扑在她身上。
秦红药一晃身接住了她,没让她碰到萧白玉受了伤的地方,可萧白玉攥着衣袖的手越来越紧,姜潭月也哭的不能自已,腿直往下软去。
秦红药一手接着姜潭月,一手去扶萧白玉用力到发抖的手腕,握住后慢慢的用力,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可那抖动明显不受她控制,秦红药轻声安抚道:“白玉,先不要太担心,潭月和流霜都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只要她们赶回去,一定不会有事的。”
萧白玉嘴唇微动,却像失语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着眼前的两人,目光又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一片茫然。
良久室内除了姜潭月断续的抽噎外不闻一声,直到姜流霜踏入房中,她手中还提了两个包裹,她瞥了眼僵持的三人,不耐烦道:“哪还有时间在这哭哭啼啼,潭月过来,我们回九华山。”
姜潭月忙应了一声,擦干眼泪,可她却直不起身来,因为萧白玉的手依旧死死拽着她的衣袖,布料上已有了明显的破口。
姜流霜咳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着秦红药,道:“我们这就准备走了,她身子还没大好,不如就我俩……”
“我也去。”萧白玉唇瓣一碰,话就脱口而出,她一点点松开用力过度的手指,挣开了秦红药的手,撑起身子准备下床。
秦红药没去拦她,还扶着她站了起来,见她好像能自己站稳,扶在她臂弯的手缓缓滑了下来。
萧白玉闭目缓了一会儿,她表情纹丝不动,再睁眼时她脸上已不见茫然也不见焦急,好像完全镇定了下来。她环顾三人,目光最后停在秦红药的身上,声音放的很轻:“红药,你知道我必须回去。”
秦红药目光偏了一下,没再转回去,只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去给你准备一下行囊。”
萧白玉凝眸不动,却没有等到秦红药再看向她,半晌后她微微一叹,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问的是我们,眼里却只看着那一个人。秦红药强忍着转头的冲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脱口就问道:“流霜?”
姜流霜看了一个来回,已在心里叹了十口气,无奈道:“马上。”
秦红药又点了点头,像个稻草人般重复了一遍:“我去给你准备行囊。”
她抬步欲走,却总能感觉到萧白玉的目光扎在她背上,好像寒针穿骨,让她背后冷汗沥沥。秦红药咬了咬牙,终于转过头来,伸手去碰萧白玉垂在身边的手背。
一碰才发觉她肌肤冰冷,秦红药抓紧了她的手,终是忍不住心疼道:“白玉,有她们二人在,不会有任何事的。你回九华山后……”
“红药。”萧白玉打断了她,如练的目光静静地凝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一人要万事小心。”
秦红药齿关都咬的有些疼,她无法坚持更久,匆匆的松开握她的手,几步便踏出房去。
萧白玉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竟勾了勾嘴角,再无他话。
一直到三人坐上了秦红药备好的马车,被她亲自护送出城后,萧白玉就一直闭目靠在车壁上,身子随着颠簸摇摇晃晃,似是已经睡去。
不知不觉已走过十里地,姜潭月抱膝坐在车上,偶尔还会坠下一滴泪,她在九华山上已住了数月,早已将孟湘视作自己的婆婆。陡然听闻她病重,即便自己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依旧会担心不已。
姜流霜欲要安慰自己的堂妹,可她却无法开口,斟酌半天也只能长叹息一声,便由她去了。
可这一声叹息似是吵醒了萧白玉,她抬起眼,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她浮起笑来,云淡风轻地说道:“潭月,莫要哭了,这一路应是会经过不少山水,正巧可以游玩一番。”
姜潭月猛地抬起头,姜流霜也是一皱眉,两人一同惊诧地看向她。
“玉姐姐,你在说什么……孟前辈她……”
萧白玉脸上看不出别样的神情,笑意似是凝固在她嘴角,不起也不落:“孟前辈一切安好,不是么,流霜。”
姜流霜怔了片刻,才重重的向后一仰,脊背砰的一声撞在车壁上,她揉着自己的额角,有气无力道:“你早就……你怎么知道的?”
萧白玉随手掀开车窗帘,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葱葱树木,漫不经心的回道:“红药扶我下床的时候。”
她一开始当真被吓到了,只是在她要下床的时候,红药伸来的手却并非是要将她按回去,反而是扶她站起来。就是那一刻,她再清楚不过秦红药是多么急切的想让她走。
她知道姜流霜没有听懂,也不打算再解释,这都是解释不清的。要她怎么去解释,当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她想到的是红药定不会让她拖着虚弱的身子离开,也不会允许她在战火交锋的关头回到中原,这些她和秦红药在经年累月中堆积起的默契。
姜流霜摇了摇头,有些想笑,秦红药瞒着堂妹和萧白玉想出的谋划,竟然在刚一开始就被识破了。但她又有些不解,迟疑地问道:“既然知道,那你为何还……”
她没有说完,萧白玉又怎能不懂,倒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反正她也远离了邺城,远离了秦红药。
“她不愿我留下。”
姜潭月听到这里,懵懂的意识到来龙去脉,便生怕她误解了秦红药,急道:“玉姐姐你不要多想,秦姐姐只是……”
“只是想我平安无事。”萧白玉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窗外飞闪而过的木林让她眼花缭乱,视线渐渐都模糊了起来,可她双眼依旧盯着窗外,眨也不眨。她嘴里无意识说出的话更像是给自己听:“这些我都知道啊,可这一天,她不再选择我的这一天,不管我多么不情愿,终究还是来了。”
而这一天,是在自己背弃所有,再无回头之路的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