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目送着街对面的何如月和费远舟消失在夜色中, 丰峻突然启动,拔足狂奔, 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划出一道疾风。

街边的梧桐树急速地后退、路灯一盏又一盏被抛在脑后, 丰峻足足跑出去两条街,远远地望见前方路灯下有个修鞋的皮匠摊,驼背的皮匠正惊愕地看着狂奔而来的人, 丰峻这才缓缓地收速, 大口地喘息着,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太爱老天赐予他的这副躯体。

年轻、健壮、不安分。

这是一具堪当大事的躯体。他时不时地上树、时不时地狂奔、时不时地想要确认自己终于可以重启蓝图。

的确可以的, 这绝不是梦。这是前生用一辈子的羸弱换来的机遇。而他, 绝不能辜负。

刚刚丰峻去了许波家。

除了何如月之外, 他的另一个攻略对象就是许波。甚至可以说, 许波是他当下的主要攻略对象。

丰峻研究了吴柴厂的结构、以及吴柴厂所在的中吴市机械局。

在中吴市, 最红火最有名气的并不是机械行业, 而是纺织行业。早在吴柴厂崛起之前,中吴市就已经有起码三家以上的纺织厂打造了自己的拳头产品、建造了最先进的生产车间,成为在全国都有影响力的企业。

机械局憋屈吗?

当然憋屈。

好在这时候吴柴厂站了起来!

吴柴厂连续两年获得全国银质奖章、今年更是捧回了金质奖章, 让机械局十分扬眉吐气。但机械行业想要争取更多的政府支持, 光靠吴柴厂哪里够, 起码要有三个“吴柴厂”, 才有可能和纺织行业平起平坐。

但除了吴柴厂, 把机械局下属的那些企业挖地三尺, 也找不出三家吴柴厂这规模的。要发展, 谈何容易。

丰峻有自己对于吴柴厂和机械局的发展设想,但他没渠道说。

一个烧锅炉的小青工,再怎么威名赫赫, 跑去机械局说:我有一个梦想……

大概会被机械局的门卫大爷直接乱棍打出去。

所以他一边暗暗发展自己的青年威望, 一边也在寻找攻略目标。

在参加了两次座谈会后,丰峻将这个目标锁定在了许波这里。

许波,四十出头,少壮派无疑。

根正苗红、基层出身,敢于两次亲临座谈会,并这么快拿出方案,千万别以为他就是什么为青工着想的大善人。

不存在的。

丰峻在商场叱咤风云,一靠敏锐的商业嗅觉,二靠犀利的人性洞察。

他分析了许波的处境。

吴柴厂一把手是厂长,二把手是书记。厂长是六十年代大学生,有水平有威望,只比许波大几岁;书记是前两年空降来的,局长嫡系,离退休也还遥遥无期。加上副厂长里头,许波也并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这局势,乱而迷茫。

许波在本厂突围,可能性基本为零。但如果他在自己的分管工作上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那以局里想要发展其他企业的心,就有可能让他去别的企业当一把手。

那才是许波有可能的崛起方式。

许波想出头的欲望,被丰峻看出来了。许波想出头的难度,也被丰峻算计到了。

欲望强、难度大,这样的人自然是优秀的攻略对象。

许波对他的登门造访十分惊讶,但丰峻只用一句话,就彻底收服了许波。

他说:“工作做得好,一半靠宣传。许厂长为职工办的实事,我们的感激是不顶用的。先进经验一定要让别人都知道。”

这真是抓住了许波的命门。

他立刻将身前的凳子踢了过去,说了声:“坐。”然后喊,“兵兵妈,快给客人倒水!”

许波如饥似渴,丰峻却有所保留。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底盘全部托出。他需要让许波知道自己的实力,但又不能让许波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

这不是一锤子买卖。

面对许波的追问,丰峻显得沉静而谦逊。

“许厂长,有句话叫‘墙内开花墙外香’,十分管用。”

“什么意思?”

“奖金改革,和青工培养,都得益于许厂长的全力支持。但这个成绩放到吴柴厂、放到机械局、哪怕放到全市,应该也没人会想得到你许厂长。”

许波的手指蓦地一弹,感觉丰峻话中有话。

“所以呢?”许波没表态,只问。

“但如果有省级以上的报纸来报道您的改革成果,那就是墙外香。墙外的香飘回墙内,人家看到的就是你许厂长。”

许波的手指已经不是弹,而是抖。

这小子胆大,居然建议自己绕开厂部,直接谋求更高级别的报道。

“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建议。就这?呵呵。”许波冷笑一声,“办法虽然不错,但不可行。”

“为何?”丰峻问得平静。他猜到了许波会说什么,也早就准备好了回答。

果然,许波道:“首先,省级以上的记者说来就来吗?所有的对外宣传,那都必须向上申报,局里同意了才能接受记者调查采访。局里一过,还有我什么事?局里不过,是想让我违反纪律吗?其次……”

他顿了顿,语气明显有些不甘:“省里的记者,也不是我许波能搬得动。”

这句说得就有些哀怨了。丰峻一下子就明白,重点还是在这里啊,不是不敢请,是请不到。

丰峻不紧不慢:“全国上下都在比拼改革,要都被规矩框死了,这改革还怎么进行?只要报道是正面的、肯定的,局里也受益,最多表面上说你两句,后面却一定会立你当典型。至于省里的记者……许厂长,这个人就在你身边。”

“我身边?是谁?”许波迅速地开动脑筋想了一波,还是没想到。

丰峻也没卖关子:“工会的小何干事。退休的何总工和刘站长。”

许波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想明白:“何如月?她倒是读的名牌大学,可能会有同学在省里当记者吧,但也才毕业,说得上话吗?”

见他如此点拨不通,丰峻也是暗暗叹息。

这位许厂长,真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想法有想法,要野心有野心,偏偏,不懂得梳理关系。

“听说何总工和刘站长去宁州照顾老人了吧。刘站长两个弟弟在宁州都很出息,其中小弟弟就在新宁日报社工作。”

言尽于此,再说就显得丰峻太“手把手”了。

许波一拍脑袋:“我还真不知道!我和何总工关系还可以啊,怎么没听他说过呢?唉,你怎么知道?”

丰峻也没显摆,只淡淡地道:“这就是车间工人的好处,乱七八糟听得多。”

“看来我脱离群众了啊,要反省,哈哈。”许波大笑着,以自嘲的方式化解了尴尬。

丰峻告别时,许波一直送到了路口,拍着他的肩,俨然已是小兄弟:“你在青工里有威望,以后别光给工厂添麻烦,也要带领大家一起进步嘛!”

丰峻笑:“这是自然。”

丰峻断定,不出两天,许波就会以组织对何总工和刘站长关心的名义,驱车前往宁州,看望刘站长母亲,并偶遇刘站长的小弟。

丰峻料事如神。果然,第二天一上班许波就把何如月叫到了副厂长办公室。

“小何啊,上回你说外婆病了,父母一个多月没回中吴了是吧?”

虽然不知道许厂长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何如月还是点头:“是的,不过我们偶尔会通电话,我也会给他们写信汇报情况。”

“外婆身体还好?”

“谢谢许厂长关心,好多了,前两天我妈电话里还说,再稳定一段时间,等外婆能下床走路,他们就打算回来了。”

好险!希望老人家再赖几天床!

许波摆出懊恼的样子:“你父母对吴柴厂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家属生病,组织上应该表示关怀,我也是工作太忙,居然疏漏了。这样吧小何,想不想去宁州看看外婆?”

嗯?许厂长您有点突然啊?

但何如月还是很雀跃:“想啊!我本来也打算找个星期天去一趟宁州呢。”

“那这样,你联系一下何总工,看看哪天方便,厂里出一趟车,我代表组织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把你也捎上?”

能省火车票!

何如月喜滋滋就答应了,并且已经开始盘算,是不是晚上回家就给父母打电话,虽然公用电话要喊很久,但组织的关心,值得。

也能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长脸不是?

而且她和“父母”,说实话还一直都是电话里见,还没见过真人呢。她穿到这里时,何舒桓和刘剑虹就已经去了宁州,那种天生的血缘亲密,是她从原身那里承袭的。

真是一大早就开门见喜,回到办公室,何如月都满面春风,连看到久违的周文华都没让她觉得恶心。

苏伊若上来发报纸,看到何如月面露喜色,不由关心地问:“如月今天特别好看啊!”

今天何如月还是“芭蕾舞头”,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一贯的好看呐。

“人逢喜事精神爽,哈哈。”何如月很不要脸地回了一句。

“什么喜事?”苏伊若好奇地问。

却见周文华也竖起了耳朵。

何如月才不想说给周文华听,笑嘻嘻道:“小秘密,回头说给苏阿姨听啊!”

一声“苏阿姨”,就把周文华给划拉出去了。

他悻悻地扁着嘴,拿过苏伊若刚送来的报纸,哗地拉开,遮住了脸,以显示和这个世界的不妥协。

只可惜,他妥不妥协真的无人在意。

反正何如月肯定不在意。她笑吟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着“中吴柴油机厂”红字的信笺纸,开始誊写昨天整理的会议纪录。

才写了两行字,电话响了。

电话机在一张空办公桌上,周文华拉下报纸看了一秒钟,又恢复原样,遮住了脸,显然是不想接。

何如月就知道他是懒到抽筋的人,也不计较,放下笔,走过去接电话。

“喂,工会。”何如月脆生生的,隔着电话都能听闻笑意的那种。

那边却是急促的呼吸,而后是费远舟压低的声音:“何同志吗?我跑出来打的公用电话。我跟你说,陈新生出事了!”

“啊?”何如月一惊,“什么事?”

“我跑得有点远,再跑几百米都到你们厂门口了,要不,你出来说?”

“好,我去老地方等你!”

“行。马上见!”

他俩唯一称得上“老地方”的,就是吴柴厂西边的公交车站。何如月挂了电话就往外跑,也没跟周文华说,一直到她跑远了,周文华才慢慢拉下报纸:“呵,鬼鬼祟祟的……”

何如月跑到公交车站,费远舟还没来。他骑自行车,从市局过来大概也要十来分钟,如果找公用电话已经跑了一程,那七八分钟也差不多了。

在车站后找了个树荫,何如月心急如焚。

陈新生出事了?陈新生能出什么事?他今天不是应该启程被押送往大西北了吗?

千万别是……她想起昨晚上陈新生那些话,总觉得句句都像是遗言,让人心慌。

何如月心神不宁,抬头望望梧桐树的树冠,又突然想起上次在这里莫名出现的丰峻,不由绕着附近的几棵树统统转了一遍,来转移注意力。

终于确定周边几棵树后都没有人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费远舟到了。

他将自行车一撑,跑到树下,神情凝重:“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所以还是跑来当面说。”

“到底什么事?快说啊!”何如月急问。

“陈新生自杀了!”

何如月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愣了两秒:“自杀了?死了?”

“他把自己的裤子系在房梁上……今天早上发现时,已经咽气很久了。”

“那陈小蝶怎么办?”何如月怔怔的。

费远舟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心翼翼道:“不是……卢医生家愿意抚养的吗?”

“可是她……她成了孤儿了!”何如月大吼。

“呃……”费远舟有点懵,看着何如月情绪上头,他也不会劝,挠挠头,“何同志……你看。早知道你这么激动,我就不来告诉你了。反正市里也会通知你们厂的,你早晚会知道。”

何如月知道自己失态了,低声道:“对不起啊。我……有点乱。”

“没事,我理解。你帮了他那么大忙,连我们局里的老同志都说,整个中吴市公安局都解不开的悬案,被吴柴厂一个工会小丫头解开了,你看看,多不容易,多幸运。他却不珍惜,居然就……”

费远舟胡乱地解释着,又担心地看她:“何同志,你没事吧?”

何如月摇摇头:“没事。我帮不帮忙的不重要。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蝶说。”

“那就暂时不说吧。她本来也见不到爸爸了,就说爸爸去了远方。”

何如月的拳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费警察,你说他为什么?二十年很快就能过去的,他不想看到小蝶以后幸福生活的样子吗?”

“或许他误杀了妻子,心里很愧疚吧。孩子有了托付,他没有牵挂了。也或许他怕像他的小舅子一样,到了大西北就一去不返,再也回不来,所以想这辈子就留在中吴。”

何如月望着费远舟,总觉得他的猜测不一定对。但她又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原因。

脑子钝钝的,她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低声对费远舟道:“可能你说的有道理。谢谢费警察,你快回去吧。”

费远舟不放心:“你先回厂吧,别在这儿晒了。”

何如月却不想回去,她要在这里将心情平复好,不想回去让周文华看到自己的慌乱。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没事了,这树荫下不热,我在这儿静一静,理一理思绪就回去,你快回去上班吧。”

费远舟是抽空溜出来的,也怕局里有事,见何如月这么说,费远舟犹豫了一下,推起自行车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厂啊,别在这里晒中暑了。我回局里再打电话给你。”

“好。”何如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事,甚至向费远舟挥了挥手。

费远舟这个没经验的孩子,终于被何如月强装的镇定给骗过,骑上自行车走了。

一直到费远舟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何如月走到树下,面对着围墙蹲了身子,抱住膝盖伤心地哭了。

围墙里的建筑,正是三层的水泥锅炉房,何如月检查了树后,却没有检查头顶。

丰峻在屋顶上检查烟囱,望见了何如月。

他以为何如月和费远舟利用上班时间偷偷约会,却没想到,听到了陈新生的死讯。

一开始他想,何如月明明都难过成那样了,费警察你怎么也不拥抱安慰一下?

后来想,哦,这个年头的人,都好保守的。

可是再后来,他看出来了,这两人不是处对象,或许费远舟有些意思,但费远舟显然完全不懂何如月。

就在他打算下屋时,他望见何如月躲到墙角去哭了。

这个丫头,竟然哭了。

几乎没有多想,丰峻就顺着烟囱爬上了围墙,又一跃而下,落到何如月身边。

“为什么哭?因为你的努力白费了吗?”丰峻问。

何如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猛然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丰峻犹豫了一下,终于脱下了手套,在何如月背上轻拍了几下。

好久,何如月终于停止了咳嗽,转头望向丰峻,低声道:“谢谢你……”

她脸上挂着泪,声音亦还哽咽,纵是坚冷如丰峻,也看得有些心软。他在何如月旁边蹲下,也对着围墙,高大粗壮的梧桐树丛掩映着他们,围出一个安静的空间。

“为什么哭?”他又问。

这一声却是温柔低沉,瞬间包裹住了何如月。

不知怎的,何如月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不仅仅因为陈新生的死,还因为在这个世界、在她高昂的斗志背后,她其实寂寞。

陈新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拼力去拯救的第一个人,可他依然像一颗流星一样,划过后,天空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我的努力不重要。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放弃。”何如月转头望丰峻,忍住喉间的梗块,“他明明二十年后就可以回来,他明知道小蝶在等他。”

丰峻回望她,用少见的认真回望她:“刚刚费警察说的卢医生是怎么回事?”

“是我家邻居。卢叔叔是医生,祁阿姨是老师,他们想收养陈小蝶,听说陈新生宣判了,今天就要被押解去西北,昨晚上……”

何如月低下头,“昨晚上,我带他们去见了陈新生,办理了收养协议。”

丰峻没说话,任凭蝉儿在头顶肆意的鸣叫。这鸣叫似乎也衬托着周遭的安静。

半晌,丰峻幽幽地叹了一声:“所以陈新生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当然要死。”

“可他不想想小蝶吗!”何如月愤怒。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就是因为小蝶。”丰峻道,“一个医生,一个老师,能给予小蝶的教育,远胜过一个电工和一个保育员。与其让小蝶以后一直被人说是杀人犯的女儿,不如将亲生父母的痕迹全部抹掉,让她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这就是陈新生自杀的原因。”

将亲生父母的痕迹全部抹掉,这说的是陈小蝶吗?

谁能将亲生父母的痕迹全部抹掉,比如穿越的何如月吗?何如月惊骇地望着他:“亲生父母的意义,绝不是用职业和地位来衡量,这是血缘,不是他说没有就可以没有的。他凭什么用自己的死来决定小蝶的未来。”

丰峻深深地看她一眼:“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死,彻底地退出小蝶的生活。”

他不是干涉,他是退出。

一个父亲,用自己的死亡,来退出女儿的余生。

何如月望着丰峻,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要反驳他,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一块手绢递了过来,有些泛黄,但洗得特别干净。

何如月接过手绢,擦了几下,手绢已经湿透。

丰峻道:“他一定想了很久。二十年后,一个出狱的老人,没有工作、没有妻子。那时候女儿也许有着幸福的人生,也许有个美满的家庭。他去找她吗?打扰她安静的生活吗?”

“可是……二十年后他也才五十多岁,他还可以找工作……”

丰峻却打断了她:“二十年后的世界只会比现在更严酷。何如月,别天真了。”

何如月低声道:“不是我天真,是你太冷酷。”

丰峻没有反驳。

冷酷两个字,从来与他如形随行。他不介意被人说冷酷,甚至还会作为别人对自己的表扬。但今天,这两个字从何如月嘴里说出来,他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别一直蹲着了,我陪你走走吧。”丰峻道。

何如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丰峻太聪明,立即就猜到她蹲太久,腿麻了。

他很自然地伸出去,将何如月扶着站起来,缓缓地走了几步,终于何如月低声道:“谢谢,可以了。”

丰峻缩回手,很绅士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地上捡起手套拍了拍:“今天怎么没问我为何出现?”

何如月叹道:“你属猴,你在哪里出现我都不奇怪了。”

“我不属猴。”丰峻却认真地回答,然后指了指围墙内,“里边就是锅炉房,我正好在检查烟囱。另外……我听力比常人好。”

这点早在书店就领教过了。

经过刚刚梧桐树下的那一段,两人似乎共同拥有了某种默契,何如月不想再去回想书店里的不愉快,和丰峻在背后的大嘴巴。

陈新生的死重重地压在她心上,丰峻的话将这块石头稍稍地移开,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却依然未能让她完全释怀。

“你……回去吧。”何如月指指烟囱,“你继续去检查吧。”

“你呢?”

“我也回去。”

丰峻一个字都不信:“你眼睛都肿的,你不可能回去。”

“那你让我一个人走走吧。”何如月又道。

丰峻却说:“我不是那个傻警察。”

这是在拉踩费远舟啊。何如月有点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可咱们也不能一直这样走啊。”

丰峻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我们可以消失一个小时。我可以保证锅炉房不会有人找我,你呢?”

有人找我又怎样!

何如月认真工作了二十四天,突然就想在这一天放纵一下。

“没有我,地球还是一样的转。”

“的确是这样。”丰峻的嘴角勾起微笑,危险分子的微笑。

“去哪里?”何如月问。

“跟我来。”

二人沿着吴柴厂的围墙往南走,穿过运河上的桥,又沿河走到一片荒僻的民宅。

何如月被眼前这连绵的白墙黑瓦给震惊,这片民宅起码有一两百年历史,如今破败不堪,白墙全是岁月赐予的痕迹,黑瓦碎了很多,却依然乌沉沉地压住。

民宅群中,有些房子梁塌了,有些房子墙倒了,几只野猫蹲在墙头的草丛里,绿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望着他们。

他们像是某个时空的入侵者。

“这是哪里?没人住吗?”何如月问。

“这是我们厂新收的一块地,全是危房,以前的居民早就搬走了,现在是野猫的乐园。”

何如月好奇望着这一切:“可是,这里有什么好玩?”

话音未落,脚下踩到了一块碎砖,何如月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有丰峻在,当然不可能让她摔倒。

“小心脚下。”丰峻一只手就将她扶住,指了指右前方,“我们去哪里。”

何如月突然惊喜起来:“城墙!那是城墙!”

这个城市的城墙,曾在历史的长河中抵御过无数次外敌的入侵,但在风吹雨淋和市民的蚕食中,城墙一点点被瓦解,消失在岁月中。

何如月以为,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城墙了。却没想到在这一片废墟中,还有这样一块隐秘的领地。

几幢民宅依然顽强地依附在城墙上。它们倚墙而建,凿墙而居,说不清是城墙保护了它们,还是它们撑起了城墙。

“想上去吗?”丰峻问。

“想!”

站在断垣残壁前,何如月仰望着高高的城墙,又问:“可我们要怎么上去?”

“来。”丰峻伸出一只手。

何如月鼓起勇气,牵住了他。

她以为丰峻要带她从哪个断口爬上去,谁知道并没有。

丰峻牵着她的手,推开跟前的一扇木门,竟然进了其中一间民宅。

民宅里一片昏暗,高处有几缕光亮照进,勉强望得见里面的陈设。丰峻带着她穿过堂屋,后屋赫然出现一架旋转的木楼梯。

“这楼梯还能用吗?”何如月心跳不已,竟然有了探险的感觉。

“能。结实得很。”丰峻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此笃定,宛若光亮中的天神。

二人在木楼梯上踩出古老的吱哑声。

“楼梯上有坑。”何如月低声道。

“多少代人踩出来的。”丰峻答。

豁然,眼前一片明亮,他们转上了三楼。

何如月震惊了,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站上了城墙!

原来这幢民宅的三楼,就是搭建在城墙之上。眼前的景象是她站在民宅前,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运河就在她的脚下,如此宽阔浩荡,浑黄的河水悠悠地流淌,像是千百年都未曾有人打扰的模样。不断有船只在运河上驶过,有单艘的,有几艘连接在一起的,有高高地浮于水面的,也有吃□□已经将将到船沿的。

船上有女人在挽水淘米。

船上还有小孩在追逐打闹。

天地如此广阔,连骄阳似乎都不是同一个骄阳。

“我——来——啦——”丰峻将双手围拢在嘴边,作喇叭状,高声喊出长长的尾调。余音被送到河面上,似是绵长不绝。

遥远船上的小孩听到呼唤,兴奋地向这边挥手。

何如月也兴奋。她像是穿越过了时空的隧道,将那个世界的眼泪抛到了脑后。

“我也能喊吗?”何如月问。

河面上的风徐徐吹来,将丰峻额前的发丝吹得微微拂动:“想怎么喊就怎么喊,这是一个不需要负责任的世界。”

不需要负责任的世界。

多么诱人的世界。

何如月学着丰峻的模样,也围起小喇叭,大喊:“我——来——啦——”

她的声音和丰峻不一样,又清脆又嘹亮,直直地送到对面的船上,船家的小孩更兴奋了,在甲板上舞动着没人看得懂的手势,作为对他们的回应。

终于,这艘船渐渐地从他们眼前驶过,远远地向远方的桥洞而去。后面的船又驶来,却已经不是刚刚的风景。

“好痛快!”何如月喊得精疲力尽,靠在了身后的矮墙上。

“这墙脏。”丰峻想要阻止她。

“无所谓了。”何如月看看身后的矮墙,甩了甩头,将额前的刘海甩到后头,“一开始我还想,这墙是民宅的?还是城墙的?应该是城墙原有的吧,民宅借它作了自己的矮墙。可是现在想,是谁的也不重要了,无所谓。”

丰峻也靠到了矮墙上:“我经常会来。这幢民宅就像一个时空隧道,当我在一个世界感到困惑了,我就穿过它,来另一个世界看看。”

何如月心中一动,觉得丰峻这话似乎在说自己。

但她没有接。她怕自己说漏了嘴。

“你说,陈新生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我曾经跟陈小蝶说,她妈妈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又要跟她说,她爸爸也去了另一个世界。”

丰峻道:“去哪个世界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在哪个世界,我们都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存。”

“你想要什么方式?”何如月突然问。

丰峻望着脚下浩荡而去的河水,眼中有着奇异的光芒:“我要和别人都不一样的方式。即便投生到河水中,也要做这河水中最勇猛的蛟龙。”

刹那间,何如月几乎就信了他的话。

这男人似乎可以。

他真的像是一条沉默的蛟龙,在吴柴厂这池静水中,掀起翻江倒海的声势。

“你做到了。”何如月喃喃的,“起码在奖金改革上你做到了。”

丰峻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我还会做到更多。何如月,你也是。”

“我?”何如月反问。

“你也有抱负,对吧?”丰峻道。

何如月笑了:“当然有抱负。是个人就有愿望,何况我还是何总工和刘站长的女儿,可能厂里的人,对我的期望会更高。”

“不,你并不在乎厂里的人怎么看你。你有你自己的抱负。”

丰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何如月,我们是同类人。”

一时间,何如月有些迷失。

但随即她就笑了:“丰峻。我和你不是同类人,你是冷酷的人,而我是天真的人。”

丰峻挑眉:“冷酷也好,天真也好,都只是对待世界的态度。信不信随你。走着瞧吧。”

何如月正要再问,丰峻却已经抬起手腕:“呵,时间过得真快,已经过去四十分钟。咱们的一小时之约快到了,应该来得及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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