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无耻了。
当初何如月领着陈小蝶上你家门, 你躲在黑洞洞的屋子里,脸都没露。过后又假惺惺塞两块钱想一了百了, 现在居然说从来没人问过他们。
社会抚养科的钱科长皱眉头:“那你们愿意收养?”
何如月一听, 风向不对,立即站起来:“钱科长、程科长,别听这两人胡说。陈新生出事的当天晚上, 我就带着陈小蝶上过他家的门。陈小蝶所有的社会关系, 只有陈新华这个新叔叔,以及十几年都没有音讯的亲舅舅。但陈新华当时连陈小蝶的面都不愿意见!”
“你胡说!你个小丫头片子, 当时我还追着你让你把小蝶留下!”陈新生吼。
陈新华老婆也吼:“就是啊, 你自己把小孩带走, 不给我们养, 我看你是想卖小孩吧!你说, 你把我们小蝶卖给这两个臭老九, 卖了多少钱!”
“啪!”一声巨响,程科长一拍桌子,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什么年代了, 还这样污辱人家知识分子!我看你们两个才是无理取闹!”
陈新华立即将老婆一按:“别吵!咱们和领导讲道理!”
“讲道理就道理。咱们是亲叔叔亲婶婶, 小蝶现在是孤儿, 不给咱们养, 还给外人养不成?我觉得咱们政府领导不至于仗势欺人吧。”
陈新华老婆径直走进会议室, 一眼就看到祁梅手里的表格。
“这是什么?是不是卖身契?”她不怎么识字, 张嘴就是胡说。
“呸!”祁梅怒了, “小蝶有你们这样的亲戚,真是悲哀!”
说着,她侧过半边身子, 将协议书紧紧地护住。
社会抚养科的钱科长看向程科长, 有些犹豫:“看来陈小蝶的抚养问题,亲属还有些异议,要不……”
“不行!”何如月坚定地喝道。
“但这……”
“他们根本不是真心想抚养陈小蝶。”何如月转向陈新华和他老婆,突然笑道,“是不是听说陈新生留下了一套房子?谁跟你们说的?”
陈新华嘴硬:“我哥有房子还要别人跟我说?我自己亲哥我不知道?”
“呵呵,那你是真不知道实情了。你哥的房子是吴柴厂的。你去打听打听,吴柴厂的房子是给职工的,你哥嫂都去世,那房子厂里要收回来的。”
“不可能!”陈新华老婆尖叫。
“那你们问问黄主席喽。黄主席是厂领导,他最知道政策的。”何如月似笑非笑,一脸嘲讽。
二人不由转而望向黄国兴。
陈新华甚至忍不住道:“昨天我就问过黄主席,黄主席说房子是……”
“小陈啊……”黄国兴缓缓地开口了。
老辣如他,已经知道何如月打的什么牌,虽然有点险,但值得试一试。黄国兴语气沉重:“小陈啊,昨天你问我,问得急,你哥哥的遗体还在跟前,我总不能说,人没了,房子也没了,还让不让你哥瞑目啊。”
他痛心疾首,重重地叹了一声,又道:“那是安慰死者的话。房子是厂里给职工的,但凡你哥嫂留下一个,房子都是他们的。但他们都不在了,你说这……毕竟陈小蝶也不是我们厂员工啊?所以嘛,等陈小蝶找到人收养……这不管是你们,还是人家卢医生,这房子我们厂就收回了。”
陈新华目瞪口呆,不由转回头去望他老婆。
他老婆也一脸将信将疑,望望黄国兴,又望望何如月,突然低声道:“人家说的不可能错的,人家了解情况。咱们不能上当!”
听到这儿,钱科长已经挑了挑眉,听出了些眉目。但他没说话,和程科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陈新华老婆又生一计,凑到钱科长跟前:“这样呗,既然民政局和吴柴厂的领导都在,正好了。陈小蝶呢,我们来抚养,保证有饭先给她吃,有屋先给她睡,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呢,我弟乡下过来还没工作呢,可以顶替陈新生进吴柴厂啊,这下咱家吴柴厂有人了啊,房子也保住了吧……”
“我呸!”何如月听不下去了,“无耻也有个限度!”
“哎,我哪里无耻啦。我这不是在解决问题吗?”陈新华老婆翻着白眼,“反正陈小蝶我们是一定要养的。”
她吃得死死的,只要陈小蝶在手里,房子就在手里。哪怕吴柴厂收回去,她也会寻死觅活去叫吴柴厂吐出来。
何如月冷冷一笑:“那我也告诉你,陈小蝶是绝不可能让你们抚养的。你们会把她榨干挖尽,然后当草一样丢掉。”
“哟,你说了算啊!”陈新华老婆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刮钢板一样刺耳。
何如月不理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纸,交到钱科长手里:“钱科长、程科长,口说无凭,我这里有陈新华立的字据,放弃陈小蝶的抚养权和监护权,字据上有他们夫妻两人的签字。”
陈新华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跳道:“你个小x样的,居然还留着这个!”
何如月冷笑:“既然你们记性不好,那当然是我帮你们收着,给你们长长记性。”
“他妈的这是个圈套!”陈新生暴跳如雷。
钱科长怒了,喝道:“闹什么闹!当这里什么地方!”
他深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压下去,看着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虽然歪歪扭扭,但上面的字却写得清清楚楚,两个签名也丝毫没错。
办了那么多民间领养,钱科长什么样的闹剧没见过,心里已经清清楚楚,早就十分厌恶陈新华两口子的为人。只是一开始碍着程序,不好发作。现在一见这字据,知道这事已经不难办。
“既然你们早就签过放弃抚养权的字据,还来这儿闹什么闹。当国家机关是菜市场吗,想来就来,啊?”钱科长瞪着眼睛,还真有几分威严。
陈新华还在狡辩:“签的时候我们不懂啊,我老婆都不怎么认识字的……”
何如月当即打断他:“是你老婆口述,你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这纸还是你儿子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你赖得掉吗?”
“我们是受骗了啊!”陈新华老婆突然叫起来。
程科长在旁边点着桌子:“还能骗得了你们?你们算盘打得很好嘛。刚刚我可看出来了,听说房子厂里要收回去,你们很犹豫啊。呵呵,还想什么让你弟弟顶替……这中吴市的厂都你家开的?想谁进就谁进?”
“领导,不是啊。不是这样。我们是陈小蝶的亲叔叔亲婶婶,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什么破字据,我现在不承认。字据么随便写写的,血亲才是真的啊。一万个字据也比不过血亲的好吧,血亲还会有假啊!法律也规定血亲有义务的!”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吧?”何如月犀利地望着她,“你大字不识几个来跟我讲法律!那我就告诉你,血亲不是万能的,法律认你们签了字的证据,法律还认陈新生的亲笔授权!”
陈新华吼:“别拿我哥出来吓人。他都死了,他怎么亲笔授权!”
一直望着这一切的卢向文,终于说话了:“很巧,我手里就有陈新生的亲笔授权。”
他从包里将叠得工工整整的抚养委托书拿出来,双手呈到了民政局两位科长跟前:“这是我们去看守所探视陈新生时,陈新生当着几位警察同志的面亲自确认的抚养委托书,还盖了双手的指印。这上面的指印,是陈新生沾了鲜血盖的。”
血迹依然鲜艳,两位科长望见,触目惊心。
他们对视一眼,有了决定。
程科长清清嗓子,道:“事情已经很明确,由吴柴厂牵头的协调会,我看也可以结束了。陈新生生前遗嘱将陈小蝶托付给卢向文祁梅夫妇,真实有效。陈新华夫妇主动放弃抚养权,同样真实有效。陈小蝶判由卢向文祁梅夫妇领养。”
祁梅一口气没接上来,激动得晕在了卢向文怀里。
“领导同志,你们以权谋私啊!”陈新华老婆开始胡言乱语。
“谋私你个屁!”何如月挺身而出,怼到他们跟前,“小蝶站在你家门口,听到叔叔婶婶的名字都不敢进去,你们是个什么长辈?小蝶在我家住了快一个月,你们不闻不问,没送过一粒米一杯水,你们也好意思叫唯一的亲人。我呸!阴间的亲人吧,你们有半点阳间的亲情吗?你们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她说一句,就进一步,陈新华夫妇就被她吓得退一步,已经退到了会议室的门外。
区政府大楼里的人被这惊人的音量给震动,很多工作人员都跑出来看热闹,走廊两头全是人。
什么穷寇莫追,不存在的。何如月就喜欢痛打落水狗。
何如月大声骂道:“不要脸的垃圾!没亲情的龌龊东西,你们怎么没掉进钱眼卡死算了!告诉你们,陈新生说了,以后陈小蝶没有姓陈的亲戚,她从此以后就叫卢小蝶,跟你们再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要不信就去问看守所的警察,他们都可以做证!不要给脸不要脸,再在这里撒泼,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泼!”
陈新华老婆气得浑身发抖,第一次发现自己骂街居然骂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旁边工作人员早已收到两位科长使的眼色,上前将何如月和那两公婆分开,大声叫嚷着:“出去出去,别在这儿扰乱秩序,再不走叫公安局来抓你们!”
陈新华两公婆骂骂咧咧的,终于被赶走,办公楼终于清静了。何如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跑回会议室去看祁梅。
祁梅已经被卢向文掐人中给掐过来了,好遗憾,没能听到何如月的超常发挥。
钱科长给他们办手续盖章的时候,程科长都笑晕了,跟黄国兴道:“这小何干事太厉害了,我们这儿来的大学生,怎么都跟蚊子哼哼似的?但凡有个这么泼辣能干的,我们下基层工作可就容易多了。”
黄国兴立刻道:“不对,我听出什么来了?你可别打我们小何的主意,我好不容易来了个得用的帮手,别挖我墙角啊。”
程科长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不敢不敢。”
转头又问:“哎,那个房子,你们不会真收回吧?”
何如月也不客气,呵呵一笑:“我随口编的,就是看看他们反应。”
黄国兴指指她:“你啊,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这亏得我还接得上你,不然可就露馅喽!”
那边钱科长已经盖好了章,对卢向文夫妇道:“这手续啊,就算办完了,恭喜二位,以后陈小蝶就是二位的家人了。以后要给陈小蝶转户口,拿着这个去派出所就行了。”
“谢谢钱科长!”卢向文感激不尽。
祁梅拿着纸,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又哭又笑的。
走出区政府大门,几方告别,黄国兴让卢向文祁梅找时间来厂里把今年余下四个月的补助给领了,说往后就是一月份去领全年的,一共一百二十块钱和一百二十斤粮票。
祁梅又掉眼泪了。反复说自己就是想收养陈小蝶,没想过居委会和吴柴厂都会有补助。
何如月又何尝不知道,拉着祁梅的手:“不哭了祁阿姨。小时候我摔了,你叫我不哭呢,现在反了啊。”
把祁梅逗得破涕为笑。
回厂里的路上,黄国兴感叹:“小何啊,你背着我干了不少事啊。”
何如月惭愧:“有时候就是,还没成,就不敢说,并不是故意欺瞒你的。”
“我不怪罪你。这件事你办得很好,嘿,何总工从来不生气的一尊菩萨,怎么生个丫头很凶悍嘛。”黄国兴望望她,后怕,“不行,我得跟许厂长说说,给你升一升。我看马上就名声在外,区政府得来挖你。”
何如月笑道:“放心吧黄主席,区政府能人多着呢,哪轮得到我啊。”
“那万一来挖你呢?”
“那我也不去。我啊,就在吴柴厂当定海神针。”
“哈哈,大言不惭,还定海神针。”黄国兴被哄得开心,哈哈大笑。
其实何如月不全是哄他。
现在才八十年代初,后面十来年,是企业发展最好的年代,机关还不吃香呢,再往后,机关里还会因为待遇太低而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波下海潮。
真正机关工作人员的好日子,起码还得二十年后。
何如月可不想把自己大好的青春,放到机关里去耗着。
二人说笑着,就走到了桥上,眼见着过桥就是吴柴厂,黄国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何,你刚刚说,那个陈新华老婆说话是有人教的?”
何如月点头:“嗯,我觉得是。我上门那次,跟她谈法律上的抚养义务和监护义务,她完全不懂,一看就是个法盲。今天突然来跟我们说什么法律,黄主席你觉不觉得很突然?”
黄国兴却道:“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在民政局,本身就很突然。”
原来黄主席也早就察觉到了异样。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人。
周文华。
何如月却还是不太明白:“周副主席何苦呢?把陈小蝶搞得一团惨,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黄国兴沉着脸:“好处我一时还想不到,但他这个人,破坏力大得很。咱们吴柴厂连续五年的全市‘先进工会’称号,去年就是在他手上丢的。我是……算了,赶也赶不走,连董厂长都拿他没办法。”
听得出咬牙切齿,也听得出无可奈何。
何如月知道,这就是八零年代的国企。虽然这是个架空的世界,但和自己来处的那个世界太相似了。
“现在不是都在讲改革吗?总有一天,像他这样不做事专门搞破坏的人,会被淘汰的。大锅饭也早晚会被打破的。”何如月安慰黄国兴。
黄国兴叹道:“这个早晚,是多早啊,又是多晚啊。我还有两年退休……”
“两年的变化很大的。”何如月还是笑吟吟地安慰。
“希望如此。”
“一定如此。”
何如月说“一定如此”,她有底气。这几年,会是明星企业飞速发展的几年,改革力度空前大、改革步伐空前快。大家你追我赶,争先恐后。
美丽的蝴蝶,即将破茧而出。
…
回到厂里,黄国兴和何如月空前一致,视周文华为无物。
甚至,黄国兴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他跟几位厂长说,周副主席身体欠佳,经常请病假,而工会办公室人来人往,太过嘈杂,不宜他静养,打算把图书室旁边的一个空房间腾出来,专门给他一个副主席办公室。
一把手厂长董鹤鸣自然没意见,二把手书记也表示这是工会的事,黄主席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毕竟工会主席也是厂级领导,严格说起来,跟厂长书记还是平级呢。
只有许波哈哈大笑,说了句“黄主席你可真是辛苦了。”
谁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但谁也没办法。
整个吴柴厂,只有两个人不觉得这事没办法。一个是何如月,一个是丰峻。
何如月知道这事有办法,但她才来厂里一个月,还没有根基,有办法也没能力。丰峻却不一样,他向来不走寻常路,他会寻找办法之外的办法。
用他的话说,人总有弱点,找到弱点,就能下手。
他花了一周时间,将吴柴厂所有车间的屋顶都巡视了一遍。没人知道他上屋顶,他的世界,天生就比别人更高。
不过,丰峻上屋顶,意义不仅仅在屋顶本身,而是在屋顶上,他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事。而他超强的听力,还能听到很多别人听不到的事。
就在丰峻拓展“屋顶业务”的这一周,何如月也没歇着。
陈小蝶终于成了卢家的孩子。
其实早在收养手续办理之前,孙家弄那些邻居就为陈小蝶操碎了心,好些关系好的阿姨婶子,都私下说祁梅不如收养了这孩子。
但那时候陈新生没宣判,祁梅也不好表态。
自从收养手续办完,一切都名正言顺,卢向文和祁梅反而胆怯了,不知道该怎么向陈小蝶开口。
还是何如月想了个办法,正好自己也跟父母说好要去宁州看望外婆,天不亮就要出门,索性就借这机会,让陈小蝶住到卢家去。
陈小蝶倒是爽快。这些天她也接受了父母离开自己的现实,听何如月说让她住到祁梅阿姨家,她一点没犹豫,抱着布娃娃思思就过去了。
卢向文和祁梅早就把孩子的卧室整理出来,甚至偷偷换了一张新床,席子和毯子也都是全新的,毯子上还有好看的小动物图案。
因为在卢家已经待了快一个月,陈小蝶也没觉得陌生,甚至看到祁梅要来陪自己,她还懂事地让祁梅回屋,说自己可以一个人睡。
祁梅终于忍不住,在关灯前,又一次问陈小蝶:“小蝶,愿意当我们家孩子吗?”
陈小蝶躺在床上,抱着思思,望着她,乖乖地说:“可以的。”
然后又说:“祁阿姨,这回你别再哭了啊。”
哪能不哭哦。祁梅一听这回答,当时没哭,回到房间,又忍不住哭了一回。
但这回,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哭。
她再不会为了孩子而哭。
以后她祁梅就是有孩子的人,她的孩子叫小蝶。只是暂时还没有喊她妈妈而已。
第二天天没亮,吴柴厂的车子停在了孙家弄弄口,来接何如月。
一上车,嚯嚯,好家伙,一车的土特产。看来组织对外婆真的十分关怀啊。
何如月也不说破,当然她也不知道许波的真实用意,大大方方就上了面包车。
这年头没有高速路,坐车真是受罪。早上五点从中吴出发,开到宁州外婆家已经是接近中午十点。
何如月终于见到了这一世的“父母”。
他们都是好看的中年人,父亲何舒桓虽然有着与后世著名渣男同音的名字,但却一点儿都不渣,相反是个非常儒雅的人,头发有些花白,戴着眼镜,看上去年纪要比何如月大不少。
的确是老来得女啊。
母亲刘剑虹就活泼很多,虽然已经五十六岁,但很显年轻,一头柔顺的短发乌黑发亮,眼睛也炯炯有神。
看出来了,何如月长得像刘剑虹,活泼俏丽,就是有点黑。
一见到宝贝女儿,两口子问长问短,就怕女儿在厂里工作没做好。还是许波在旁边说,小何非常能干,厂里人人都夸。
刘剑虹还不敢相信,说自己这丫头从小就性格软弱,就怕她被人欺负。把许波都给逗笑了,连声说大学锻炼人,现在的小何干事,没人欺负得了她。
两口子将信将疑,这才把他们带进了院子。
当然,这一趟的“主要目的”还是来看望老人家的。许波和司机非常有仪式感地拎着大包小袋,一直拎到了老人家床前,然后坐在床沿进行了一番嘘寒问暖,差点把老人家温暖得当场飚泪。
听说姐姐姐夫厂里的领导不远百里来宁州探望,刘剑虹的两个弟弟中午都赶过来陪同。
正中许波下怀。
十分有准备的许波同志,甚至还带了一箱好酒。
没错,是一箱。
美其名曰是带来宁州的一点小心意,其实,卧床的老人家怎么可能喝酒,还不是中午喝点,然后给两位刘同志各送两瓶。
何如月的大舅舅叫刘剑斌,是宁州市政府秘书;小舅舅叫刘剑越,是《新宁日报》专题部主任。
而《新宁日报》是江东省的省级党报,是省内最有影响力的报纸。
何如月也是头一次见这两位舅舅,加上父母和许波,午餐桌上的五个人,都是很有见地之人,喝酒聊天也十分有信息量。
但听着听着,何如月觉得自己有些听出了来意。
许厂长好像对小舅舅的工作特别感兴趣。当然,许厂长完全没有提要求,甚至没有流露出意思。他只是借着夸何如月,反复不断地提及吴柴厂即将推行的奖金改革。
何舒桓还不失时机跟两位小舅子介绍,吴柴厂是中吴市第一家恢复奖金制度的企业,因为这两年效益好,重点车间的工人,有些奖金都快和工资持平了。
果然刘剑越听得大感兴趣。
加上许波夸何如月,说这回奖金制度改革,小何同志如何深入群众开展调研、如何利用大学所学管理知识提出岗位系数概念……别说何舒桓和刘剑虹听得惊喜不已,两位舅舅都向这个外甥女竖起了大拇指。
大舅舅刘剑斌更是直言不讳:“如月就是比我那个丫头要争气。对了,许厂长,我那丫头也分到你们厂了,以后还要请许厂长多多关照。来,敬许厂长一杯!”
许波懵逼了,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啊,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开始责怪:“小何,这你就不对了,刘秘书家女儿分到吴柴厂,你怎么没跟我说呢?”
何如月摸摸鼻子,心想,我也还没福分见过这位大小姐呢。
刘剑斌就更懵逼了:“我家明丽还没去上班吗?”
一看二人表情,明白了。刘剑斌一拍脑袋:“哎呀,你看看我家这丫头,居然还没去报到。准是跑哪儿玩去了,她离开宁州都十来天了。”
“惭愧惭愧,来,许厂长,再敬你一杯。等她去报到了,你好好批评她。”
又是一饮而尽。
在宁州官场春风得意的刘剑斌同志啊,在女儿问题上,也只有给别人敬酒的份。
何如月感叹,没有手机的世界,也有诸多好处呐,比如,没有家长天天耳提面命啊。
一时间,她都有点羡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妹了。
当然了,为了刘家的声誉着想,何如月还是得为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妹说两句:“舅舅也要理解明丽嘛。报到期限还没到呢,多玩几天也正常。等报到了,以后就一直要干到老喽,还不抓紧最后的机会玩玩呀。”
许波也立刻道:“就是,小孩子嘛,玩心重,理解的。只要在规定期限内报到,早几天晚几天不是事儿。”
当然,许波的重心根本不在刘明丽身上。
刘明丽的所有价值,就是她姓刘,是刘剑斌的女儿,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不出五分钟,许波又把话题扯回到了厂里的奖金制度改革上。
“你们不知道啊。这两次青工座谈,成效出人意料。自从奖金改革方案一公布,现在厂里闲逛的小青工根本就见不到了,一个个都忙于生产,还主动学习。对了,小何同志整理的会议记录,那个青工培养计划,你也给何总工、刘站长、还有两位舅舅说说。”
何如月心里已经明镜似的,笑道:“这也是许厂长重视我们厂的青工培养嘛。以后啊,厂里会举行多个青工业务竞赛,得奖的可以涨工资。还有,外出培训的名额,30岁以下职工必须明确比例。对了许厂长,其实我还有条建议……”
索性趁了桌上都是明白人、懂行人,何如月打算一并提了,就当为吴柴厂的活力建设添砖加瓦。
许波兴致勃勃:“畅怀说,都自家人,怕什么。”
得,成自家人了。你姓刘还是姓何撒,许厂长。
何如月道:“厂里很多青工,看起来似乎也读过两年初中,但根本没有好好上学,有时候跟他们聊天,字都认不全,真要深究,大概也就小学三四年级水平。我建议厂里开办职工学堂,将大部分青工的文化水平提升到初中毕业的水平,少部分脑子好、愿意学的,可以继续深造到高中毕业。”
许波眼睛一亮:“妙啊!青工文化水平整体提高,就是为咱们吴柴厂培养了一大批的储备人才啊。”
然后逮住刘剑越:“刘大记者,我也有个建议。”
刘剑越笑呵呵:“许厂长跟我们客气什么,咱有话直说。”
许波道:“我回去就着手办这些事儿,咱们来一揽子青工培训计划,给起个响亮的名字。然后啊,请刘大记者来我们厂,好好报道你这个能干的外甥女,给我们吴柴厂竖立一个青年榜样。”
何如月还没来得及推辞,刘剑虹就嚷嚷开了:“哎呀,我家如月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她就是信口开河,想到什么说什么,咱们要谦虚,要谦虚,哈哈,不要报道我们如月。”
当然,为娘的也就是嘴上客气,真要报道,她绝对开心到合不拢嘴。
还是何舒桓同志稳重,想了想道:“不过我觉得,咱们吴柴厂的确当得起一篇深入的专题报道。听说,咱们厂新研制的s195型柴油机荣获了国家颁发的金质奖章,多不容易啊,这可是农机行业多少代人的努力……”
说着,他的眼眶竟有些红了。
许波赶紧真诚地举杯:“何总工,这都是你当时在厂里打下的基础啊。这s195柴油机还是在你手里研制成功的,这金质奖章,你的功劳最大!来,我敬功臣一杯!”
又是一饮而尽。
刘大记者不能不说话了:“这倒真是提醒了我。最近我们要搞一系列创新创优的专题,吴柴厂还真是亮点多多,有这金质奖章的成绩,再加上厂里欣欣向荣的学习氛围,真的是好素材。”
许波立即顺杆爬:“哟,那就说定了,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全厂两千多名职工都盼着你啊。”
刘剑越掐了掐时间:“这样吧,我就不来了。你看,如月在你们厂,马上明丽也要去你们厂,我得避避嫌,我派一位记者同志去,就下周?”
“说定!”
真是,咱们说事,就得酒桌上说。越说越畅怀,越说越是一家人。真是一次友好的探视,一次亲切的会晤,一次卓有成效的畅饮。
吃完饭,刘秘书和刘大记者在院子里和何总工许厂长继续指点江山,何如月和刘剑虹回房间里陪外婆说话。
外婆动了手术,恢复得良好,但毕竟年纪大了,也不能多说话。只听说外孙女现在很能干,厂里很风光,她就笑,说:“我家如月就是顶能干的小丫头。”
然后还要拉踩:“明丽就不省心。唉,明明可以好好地在宁州,这下只能去中吴了。”
把刘剑虹给逗笑了:“中吴有什么不好,虽然不是省城,但也样样都有。再说离宁州也不远嘛,想她了,打个电话,火车呜呜一响,一上午就回来了。”
外婆却扁嘴:“我也不是说中吴不好。当初你非跟着何舒桓去,我就不舍得,一去就去了一辈子。明丽这一去,怕也是要在中吴待一辈子了。”
刘剑虹本来还笑呵呵地,听到这里,不由也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说实话,剑斌只说明丽不愿意去医院,想去企业。但我总觉得,宁州这么多企业,她怎么就不去,非要去中吴?”
“她啊,宁州待不下去了!”
“啊?”刘剑虹吃惊,“怎么会?明丽是性格活泼些,但也不惹事的啊。怎么会?”
“她不惹事。她惹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