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路凛反倒试图安慰他:“嫌疑人有故意伤害前科。这样的人就是光脚不怕穿鞋……拿别人的命不当回事。”

风堂像较真了:“不成。我得问问什么时候开庭。”

年前他有个哥们儿因为经济案件进去关了一个月,大年三十才出来。说进去第一天挨泼了一身冰水,那里边儿就是人吃人。号子里的大哥是个重刑犯,脚上带镣铐那种。不过他经济案还好,没跟那些贩毒拐卖儿童的犯人一样,被排挤到睡在冰箱里。

进去第三天,家里拿了五十万打点,监狱长挑好一只无辜的乌骨鸡,杀了,跟他喝了一中午的鸡汤。全监区的人也都看见,从此再没人欺负他。

那会儿风堂和兰洲开车去看他,见不着人,就往超市购物卡里打了八万,留张收据,签个单,表示哥们儿来过。大年二十九,那人买了几千的年货散给号里的狱友。后来他说,那里好多人卡上一点儿钱没有,就天天喝白菜汤。重刑犯老大没事儿就拿歌词本,挑人给他唱歌,窗边最好的床位也是他的。大年三十他出狱了,从市里下来五辆揽胜开道,浑身换新,皮带都是爱马仕的。

他跟风堂说,他和一位借他被褥的狱友交换了手机号,说有空常联系,说自己牛逼,以后出来找他谋生计。

不过,后来家里要求浑身换新,顺带把手机号也给换了。风堂笑他,那你说个屁啊。

从此,“监狱”这个词在风堂心中成了一种现实的存在。他偶尔觉得这个地方其实离生活并不远,有时候几乎就在手脚边。再说了,市里开车到郊外监区也才半小时。

况且那些危险也随时潜伏在生活中,警察一直在不定数里活着。风堂越想越难受,看封路凛渗血的伤口,伸手忍不住摸上去,说:“老这么折腾,你这样值?”

封路凛伤口发痒,心也跟着颤:“你心疼了?”

没想到风堂倒是爽快:“嗯。”

“这不是值不值的事,我拿了这份工资,自然要对得起这重量。”

封路凛认真讲话的模样挺正经,“哪里堵哪里出事故,我就去哪里,一个地方根本站不长。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大家让一让’,也被别人说‘让一让’,偶尔觉得路那么宽,其实并没有可以停脚的地方。”

他肩上一道银横杠,一颗银四角星花,一个月工资就三千多点,有时候连额外的医药费都不够。

当交警可能真的挺枯燥。工资不太理想不说,天天风里雨里,十字路口等你,早八点晚八点,有时候遇上值班还要巡逻。衣服又穿得那么少,晚上风吹着多冷。

风堂从小娇惯大的,理解不了封路凛这种工作上班从基层做起的感觉。他高中打架没少出拳头挨踢,是个嘴硬的主。他身边也经历过几任,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

他跟贺情的洗车行,已经营几年,现在生意还不错,偶尔过去看看,还能碰到贺情那口子也在帮着弄,风堂遇到这样的场景,往往招呼都懒得打。车子油门儿一发动,走了。人一到了一定年纪,身边是是非非见得太多,总有想找个人定下来的想法。看到别人幸福美满,他心底是带着祝福的,也不想多做打扰。

他一直是个很识趣的人,也太明白。

那晚医院的灯有些暗,风堂慢慢起身,没看清楚封路凛的表情。

两个人沉默一阵,等白仰月检查完了,风堂又以柳历珠秘书的“身份”探望了受伤队员。完事儿后他开车跟着警车回了支队,全程没怎么讲话,就站在支队外面抽烟,等着封路凛弄好出来。

封路凛把越野车钥匙甩进办公室抽屉,抬头问白仰月:“这附近有什么经济点儿的住宅区么?”

白仰月正忙着打资料,头还有点晕,抿一口奶,说:“有啊。牡丹世家,我家就住那儿。七单元1301。”

“成,我今晚进小区转转。”

“啊?凛队你干嘛啊?我们小区治安挺好的,你不累得慌么,那是民警干的事儿。我们小区也不乱停车,车位虽然十来万一个吧,但大家都很规矩。你说你……”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封路凛说完,换好便装就出了支队。

风堂的黑奥迪还停在门口,他一个人倚在车门边抽逆风烟,糊了满脸的尼古丁味。他一见着封路凛来了,下巴扬起来,说:“上车。”

语毕,风堂把烟头灭在垃圾桶盖上。

车一启动,封路凛跟着导航报了牡丹世家的地址,风堂随口问道:“回家还看导航啊。”

封路凛说怕找不到路。这一语双关,也不知道是他,还是风堂找不到。只有他心里清楚。

折腾一天太累,封路凛到小区门口之后就开始犯困。风堂看他疲倦,关掉车内的灯,解开安全带俯过身去吻他,封路凛也坐直身子,伸手臂将他牢牢摁进怀里。

“轻点……”风堂把封路凛的嘴唇吻湿后,上半身被磕得生疼。

他第一次觉得扶手箱和挡杆连着中控得那一排,如此碍事。

两个人接吻接得发热,封路凛下意识一扯衬衫,把领口纽扣拉丢了。风堂从座椅边把那颗纽扣捡起来给他,吹着气儿说:“你挺激动啊?不累了?”

“当我在充电吧。”封路凛不可置否,捉着他的手指吻,再用自己的指尖压着那颗纽扣,摁压在风堂的锁骨上,留下一圈醒目红痕。

风堂被亲得侧靠在座椅上,胸膛起伏,锁骨边沟壑很深,那枚红印像是代替了男人给予的吻痕。封路凛伸手点了点,说要在这里,种一片草莓地。

封路凛亲了够本,但时间实在太晚,人也疲惫,跟风堂说都早点回去休息了。风堂在外面应酬一天也浑身不得劲儿,勾着封路凛的后脖颈问,下次见是什么时候?

风堂咬他的嘴唇,说:“你下个月天天路巡,我到哪儿逮你去啊。在这里?”

“你一个电话的事。”

封路凛嘴唇被舔得太湿,笑着说,“下班时间随时上门服务。别忘了你的窗户,记得常打开。”

风堂冷笑:“你做生意呢?还随叫随到。”

封路凛猛地勒他腰,风堂惊喘一声,整个人全趴他怀里。封路凛恶作剧似的,亲他鼻尖:“又不收你钱。”

风堂说:“我也不收钱……只有我男人不收钱。”

“嗯?你还有别的客户?”封路凛使坏,掐他腰上的肉,奈何肌肉太紧,捉不出丁点儿多余。

风堂被弄得痒,佯怒道:“他们想得美。”

封路凛低笑,说他,风堂,你怎么比辣椒还辣。

肢体一接触,即是往猛火里睡。他们都在吸霾,都是两条腿的哺乳动物,外表“低等”,但对彼此始终赤诚。

那天之后风堂回到家里,闷睡了大半天。新上任的市委书记要求区上提交什么报告,风堂自告奋勇,帮柳历珠找资料。查了一下午的文献,他眼睛都疼。他估计自己高考都没这么用心过。

以前那个位置是父亲在坐时,父亲也让柳历珠写,风堂还小,只觉得跟写篇作文似的,那么简单,干嘛还天天花时间查资料。现在自己上手,风堂才知道有多么不容易。

思想觉悟不到位,写什么都跟瞎扯似的。

风堂跟兰洲说过,“什么是主位,怎么点菜,怎么送礼,怎么拍领导马屁?领导该坐前排还是后排?我这车他妈的后排不舒服啊。现在的人,研究这些东西,研究得太深了。”

兰洲把烟掐了,接道,是啊,不少人特别懂,还引以为荣。

懂事以来,风堂就得先分清什么叫官僚吏。哪些七品,哪些七品以下。政界与商贾关系要加强打点,其实单论官场来说也需要。

他虽然年轻但见得多,人走茶凉,自顾不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都有要低头的地方。

总结起来,风堂跟着柳历珠摸爬滚打一两年,是没干成什么名堂。但至少明白一个道理:遵纪守法,踏实办事。

他有试着想静一静,跟自己聊聊天,却发现跟自己聊天真费劲。

风堂的黑奥迪a6,子弟标配,车身擦剐无数,应与将看了都觉得没救。

最近风堂开车开出一股回光返照的架势,上路不是碰着柱子就是擦着栏杆,与公共设施斗得你死我活。

贺情哑然,还行,没碰着别人。风堂闭着眼揉眉心,烦心事儿太多了,不宜出行。

贺情立刻淘宝给他买本黄历,风堂说他那儿有。贺情说那你看清楚什么日子去找封路凛了吗?风堂说看了,后天吧。贺情问为啥啊。

风堂说,宜嫁娶。

但到了后天,他还是没嫁娶成,也没开他的小奥迪出去蹓跶。因为他买了辆摩托车。

风堂本来看中了川崎的“六眼魔神”,但价格和拉风程度,风堂不敢尝试,太高调。他觉得自己帅得很低调,“六眼魔神”和自己气质不符,索性搞了个几万的“忍者”,二手的。

贺情知道后大为震惊,没想到风堂居然又开始玩儿机车。他打电话过来吼:“你忘了咱小时候挂树吗?吃素都吃了半个月呢!”

风堂答:“吃素的是你,我第二天就偷吃了一口肉。”

贺情气得跳脚:“怪不得我伤口那么久才好!都怪你吃肉!”

风堂冷静地说:“你还迷信上了?”

贺情想了一会儿,悄悄地问:“你去看价格怎么样?推荐一款给我,符合我气质的,我也想试试逆风而行的感觉,追寻自由的方向。”

于是风堂那边对着麦克风大喊一声:“应与将!”

贺情吓死了,连忙捂住听筒:“你干嘛啊!”

风堂说:“举报你啊。就你还想骑机车,还符合你气质的?裸奔吧。等哥我上路给你探探风,跟你谈谈什么叫追寻自由的方向。”

然后摩托车到手的第二天,风堂就追寻自由的方向去了,不是上路,是找封路凛去。他还得先炫耀一波,再去找找路上的方向。

封路凛看到他那辆摩托时,没说话,围着转一圈儿,眼神里满是笑意。

他总感觉风堂骑着上路,得一屁股栽路中央去。

“其实,我还挺乐意骑你的小电摩,”风堂说,“但是我得有自己的坐骑。”

看封路凛伸手去摸他的摩托后视镜,风堂得意道:“二手,保修,带改色,屁股垫儿坏了还能换,轮胎焉了能再给吹一个。”

封路凛说:“你挺能耐。真打算改骑摩托?”

风堂在一边儿背着手站好,努力压下眼底的喜悦,点点头,封路凛又问他:“喇叭坏了怎么办?”

风堂看他一眼,说:“这不有你在车上吗,扯嗓子吼啊。”

封路凛倒是没时间搁风堂的摩托车后座当“人肉喇叭”,风堂某日有空,抬着车就上路先遛了一遭。

最开始上路本来好好的,结果进入市区中心路段起,行人太多,提不起速度。

风堂一个转弯没压住车,摔地上腿有点疼。他有点后悔安碳纤加速,消音棉也没起什么作用。路上人都在瞅他,他忽然觉得封路凛给他戴头盔是不愿意让他丢脸,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他慢慢地爬起来再去扶车,何奈这玩意儿太重弄不起来,风堂站了会儿,路边围观的行人收回好奇的目光,因为看他站着不动,都在想这人是不是给气着了,怕他从摩托车储物箱里抽把刀出来砍遍整条街。

风堂后来终于使出全身劲儿把车扶起来。他潇洒跨上后,又在下一个路口差点儿飞出去。他这下学乖了,在摩托车倒下之前扶住了车身,暗自咬牙,这他妈就是追寻自由的代价。

后来回家后,风堂憋了一天没憋住话,跟封路凛说他偷偷上路了。

封路凛“哦”了一声,让他开视频检查,风堂死活不开,他手臂还一大挂擦伤。

封路凛沉默会儿,问他感觉怎么样?

风堂说,还行,就是有点冷。

以上是风堂第一次骑摩托车上路的全过程,也是短期内最后一次。车都快被他玩儿烧坏了,他也不想为医院增加手术案例。

他怕疼,更怕封路凛心疼。

有一天风堂下楼,正准备去弄自己的摩托,就看到“忍者”被不知道哪个傻逼加了把浅瓦蓝的伞。

风堂气极,完全震惊,走过去把安在上边儿的伞一打开,伞内还写了明晃晃三个字:封路凛。

他一个电话给封路凛打过去,那边估计才休息,还有点喘气,说,你老公我为你遮风挡雨。

风堂快气死了,又觉得好笑,骂他,你有病啊!

封路凛继续说,我这不是怕你淋着吗。

得……风堂盯着那蓝蓝的伞,再看看蓝蓝的天空,想起那一个凉凉的雨夜,心里也凉凉的。

其实也挺……暖和。

不过,这他妈的,都提不起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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