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欢喜尊清奇的思路, 叶争流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但不过片刻之间,她就重新恢复了一贯的淡定, 带着天香公主跳出了这间诡奇而幽森的树宫。
“云渺之会在外面接应。”叶争流一边带着赵玉浓离开, 一边跟她说明情况。
“稍后时间一到,我就把这里撕裂一个口子放你出去。时间非常短暂,玉浓你不要有犹豫。”
送走赵玉浓最好的时间, 就是在欢喜尊返回神域的那一瞬间。
要是提前把赵玉浓送出色./欲神域, 万一云渺之接应不及,欢喜尊可能会把天香公主捞个正着。然后下一刻, 欢喜尊多半会带着赵玉浓重返神域, 这就等于叶争流上一趟白送了。
若是把公主送走的晚了呢, 叶争流就得带着赵玉浓跟欢喜尊打上一架, 过程中没准会伤到她。
所以说, 时机最好赶在那一秒, 不能多也不能少。
这是一场需要全神贯注,对眼力、卡力能动手能力的高级考验,没有模拟考也没有排演。
而叶争流对自己是否能够通过测试, 一向很有信心。
对于叶争流的建议, 天香公主并未立即给予肯定的回答。
即使刚刚经历了一番惊魂场面, 差点被人当成冥婚给娶了, 赵玉浓也没有在出乎意料的事态之下六神无主。
常人若是和她有了同样的遭遇, 看到宛如天降救星一般的叶争流时, 恐怕早就把她当成主心骨, 一板一眼地按照她的吩咐来做,对叶争流的安排丝毫也不怀疑。
然而赵玉浓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应是,她敏锐地注意到叶争流话里的主语并没有包括她自己:
“等等,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叶争流笑了笑:“我吗?你不用等, 跟着渺之先走,我随后就来——我得留下扫个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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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神域的边缘才出现一种规律性的波动。
叶争流跟各路神明打过太多交到,自然知道这是神域主人即将归返的前兆。
当下,叶争流毫不犹豫地一剑斩出,袖中烟凤翎拖曳出一段昳丽的华光,在美如星辰四溅的碰撞之中,把神域生生撕出一条可供人通过的裂口。
“走!”叶争流断然对着赵玉浓吩咐道。
此刻,欢喜尊的面孔已经从神域边缘浮现,胸膛也已经透入了神域内部,身体宛如被神域边缘切割成两截,看起来就好像是在施行穿墙术一般。
天香公主知晓事态轻重,没有丝毫磨蹭。她从神域边缘的裂缝处跳下,却仍依依不舍地朝叶争流投来担心的一眼。
下一刻,神域裂缝随之闭合,向外的通道连同天香公主的目光一起被切断。
只有公主回头时的那一眼,丹朱似的嘴唇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在黄昏时分的柔光下,她整个人都鲜妍而明媚,生动又惊绝,美丽得像是一幅时光中永不褪色的油画,被完完整整地保存在了叶争流的记忆之中。
“真漂亮,是不是?”
拉起家常的自然不会是叶争流,而是回到自己地盘的欢喜尊本尊。
赵玉浓离开时,祂整张面孔都已经挤进神域,自然把天香公主告别的场景看了个囫囵。
叶争流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回应欢喜尊的感叹。
“你看上去有点惨。”
出现在叶争流面前的色./欲之神,并未以通天彻地的巨人形象出现。祂缩成了正常人的的等身大小,神躯之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凌厉的剑痕。
最重的一道散布在祂完全透明、乳白色半透明的海兔状下.半身。那一剑直接将欢喜尊肠粉似的身躯直接贯穿,虽然胶质一般的皮肉再次贴合在一起,但是只要稍显细心,就不难看见那处深重的伤痕。
显然,刚刚在神域之外时候,云渺之并不是靠口才把祂留下的。
为了给叶争流腾出充足的找人时间,剑者大概花了拼命一般的心力。
欢喜尊笑了一下,手指轻轻拂过自己肩头的伤口,脸上竟然浮现出两朵淡淡的红晕。
祂似嗔似怒地自语道:“人间的剑者,她下手……好重啊。”
叶争流:“……”
叶争流在心里给欢喜尊同步配了个音——好变态,但我好喜欢。
欢喜尊的声线非常特别,听起来雌雄莫辨,酥麻沙哑,令人过耳不忘。
相比之下,疯狂之神的变腔虽然同样兼具着男女两种性别的特色,却只会令人激起满背寒毛倒耸的鸡皮疙瘩罢了。
欢喜尊没有理会自己身上的伤口,反而偏着头看向叶争流。祂似乎不喜欢过多地运用神明态,所以从出场到现在,一直都保持着人身大小。
“你把我绝色的新娘送走,自己却留下了,是想要以身相代吗?”欢喜尊眨了眨眼,“像你这样美丽又强大的女人,我也很喜欢啊。”
叶争流:“……”
叶争流打过这么多欢喜尊相关的副本,得到的最大经验就是:在面对这位邪神的时候,最好装作自己是个哑巴。
毕竟欢喜尊祂就是那种……high点奇奇怪怪的家伙。你根本不知道那句话忽然就戳着了祂,让祂瞬间粉面飞红,双颊生晕。
她一言不发地祭出了王维卡,正准备认真开打的时候,忽然又听见对面的欢喜尊吐出了一句话。
“等等,我想起你是谁了。”
欢喜尊轻声低笑道:“你是背叛杀戮之人的弟子、过去的沧海城主人、新崛起的沧国君王……你曾经杀死过我的两个儿子。”
话音未落,欢喜尊轻轻一击掌,环绕在他们之间的合欢树丛,便如同软体动物那样“活”了过来,舞动着枝条,无声地将叶争流包围。
粉色的合欢花在微风中纷扬而下,宛如一场没有尽头的雨。
叶争流飞快地眨了眨眼。
就算她在副本里演练一万次,也想象不到会有这种突发情节——她什么时候杀了欢喜尊两个儿子,她自己怎么没印象?
还有,色./欲之神这家伙居然这么佛系,死了儿子竟然连一声也不吭,从来都没有上门找过仇家的吗?!
暴涨的枝条被叶争流随手削去,根据自己之前的作战经验,她飞快地在合欢丛林的追杀中一路后撤,打量着哪里释放意境最为方便。
“别瞎说。”叶争流随口应付了欢喜尊一句,“我什么时候杀你鹅子了?”
欢喜尊奇异地看了她一眼,未语先笑道:“怎么,沧王手下杀过的人,就和我睡过的人一样多,所以完全都记不清了吗?”
叶争流:“……”
朋友,你这话我没法接。
大概是看叶争流确实没有印象,欢喜尊特意好心提醒她:“你曾经毁去了我的一座欢喜观……”
终于解锁了相关记忆,叶争流轻轻地一咂舌。
“那个紫衣服的?”
她就说嘛,一般人被“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冰冷精神域所笼罩的时候,还有多少人能想起来角色扮演这回事儿。
感情变态之间是有家传的。
“正是吾儿。”欢喜尊幽幽地叹了口气。
言语之间,也并未妨碍到欢喜尊动手。
只见祂手臂一振,腕子朝外轻轻一甩,一连串半透明的血点落在合欢花木的根系上。
顿时,从树干中走出无数人形的木质身影,它们从四面八方朝着叶争流扑来,姿态或是柔媚、或是舒展,如笑相迎。
叶争流在副本中预演数次,自然知道这种木头小人可以在人形和木质中随意切换。此刻若是被这木头人海轻轻沾身,下一刻她就会被封裹在树心之间,层层叠叠,令人物理意义上地窒息。
她游刃有余地在木头人之间游走,同时眼观八方,暗暗计算着围上来的木人数量。
再等等,现在还不够多,也不是时候……
“紫衣观主确实死于我手,这点我没话说。”叶争流耸耸肩,“那另一个是怎么回事?”
“你刚刚继任沧海城主之位时,我有一个儿子想过去看看热闹。我对自己的孩子们一向很好,所以赐给了他许多防身的灵器。”
在说到“热闹”二字的时候,欢喜尊的声调明显拉长了些,显然是联想到了在“看完热闹”后的引申含义。
“再后来,他就没有回来过……莫非你要告诉我,他竟不是死在你手下吗?”
被提到的这事就更久远了,叶争流回忆半天才想起来。
“我曾经被人在路上偷袭,那人自称‘扈雁鸣’,真实身份却并不是玄衣司的殿主……等等,那个卡牌和恐惧相关的家伙,竟然也是你的儿子吗?”
欢喜尊的身形逐渐拉长增大,隔着密密麻麻的木人海,祂居高临下地对叶争流点了点头。
叶争流:“……”
叶争流隐隐回想起来,自己在对紫衣观主下手的时候,好像确实觉得他长得眼熟来着……
敢情那并不是莫名其妙的既视感,而是因为她之前就已经对欢喜尊的儿子之一下过手了?!
“然后你就什么都没做,一直等到我现在来找你?”
即使已经被欢喜尊震惊多次,叶争流还是忍不住为欢喜尊的处理方式感到震惊。
“虽然这话不应该由我来问,但你儿子死了,你都不报复的吗?”
欢喜尊轻轻一叹:“我当时神降了一个男身……男身就是这点不好,四面留情以后,生出的孩子未免太多了些,我这当父亲的也照管不来啊。”
神明的语气阴柔而凉薄,语气里仍然带着一股微微沙哑的勾魂。
“倒是我当母亲时,生出的孩子资质更好。只是费些精力……唉,自从上个孩子死去后,我就一直没有再生呢。”
“好了。”
欢喜尊忽然不耐烦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祂那乳白色、半透明、几乎全由胶质似的物体构成的下./半身,突然整个地沉没入大地之中。
“既然你杀了我的两个孩子,就替我生下十个来补吧。”一边说着,欢喜尊一边轻轻地笑了起来,“要在今天内生完啊。”
随着祂尾音落定,叶争流脚下的整片沃土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上下起伏地蠕动起来。
地面上鼓起一个又一个沙土形成的泡泡。细看那些不断张合的土壤形状,竟然极其神似诞生新生命的一个个胞宫。
毫无疑问,欢喜尊将自己的身体和土地相连以后,也把他那惊人的生育力,转嫁给了这片土地。
叶争流足下猛地一空,双脚陷落,数个木人立刻朝她当头扑来。
如此紧急之时,她却露出了一个隐约笑意。
欢喜尊已经将自己固定于此,积累上来的木人也足够多,那她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王维卡·意境·《竹里馆》!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无声无息之间,像是潮水没过空气那样自然,皎洁而清幽的月色覆盖上天际,随后压过了合欢丛林之上炽烈而躁动的艳阳。